第二天早上,床边的电话刺破了他的睡眠。“我们对他说了你的想法,但是这个张先生一定要见你。”
“让他上来吧。”
透过门上的猫眼,唐宇峰看到张博凡手中提着一包东西。既然他已经来了,不让他进来显得不近人情。
他没有告诉张博凡自己住在哪家酒店,他应该是以他家为半径,一家家酒店找上门来的。他还是不放心自己,哪怕他的妻子再三阻拦。
他们隔着一张床对话,隔开病毒可能传播的安全距离
“可能我真的太宠她了。”放下物品,张博凡低着头说。
“不怪你,就像你说的,老婆是用来宠的。”
“如果她讲理,宠一点没关系;可是……”
“这个病有传染性,你老婆害怕是正常反应。”
“出门前,我挨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估计打寒了这个男人的心。
“她在气头上,你别介意。”
“她说,如果这不是我最后一次出来见你,就和我离婚。”
唐宇峰叹了一口气,望着左右为难的兄弟说:“那就最后一次吧。”
“不!我想和她离婚。”
“不能这样!”
“你别劝我了。其实我早就受够了他,我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世上从来不会有这样的人,只有付出、没有获得,是个人都会受不了。我之所以对她那么好,是因为我心里有愧疚。年轻时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这些年都在赎罪。我不想再愧疚中度过一辈子,不想了。”张博凡大声吼道。
“你冷静一点。”唐宇峰想过来劝阻,可是想到身上带有病毒,只能在原地呆着。
“有些感受只有自己体会,就算最要好的兄弟都无法感同身受。”张博凡不想再多说,临走前留下这句话。
送走张博凡,房间温度骤降到冰窖般酷寒。难道这世上所有夫妻关系,都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被腐蚀、继而走到冷战、分崩离析的境地?
贾樟柯增说过:“20岁有20岁的经济模式,25岁有25岁的,不必试图去跨越它。16岁的女孩没必要因为没有LV或者迪奥的包而焦虑。现在很多年轻人,有跨越他年龄段的欲望。”这位大导演只说对一半,年轻人有年轻人不切实际的欲望,中老年人也不能免俗。人到中年的唐宇峰,居然开始奢求真实的感情。是自己枯木逢春吗?不一定是这样。反倒说明他老了,只有上了岁数,才会怀念年轻时的小美好。
张博凡撕下伪装的面目,让他对情感有种幻灭的感觉。一切皆是伪装,即使表面上看上去光鲜亮丽,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那枚熠熠生辉的钻戒,在灯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睛。他指望这枚钻戒成为挽回夫妻关系的润滑剂,在那个特殊时刻给妻子亲手戴上,缓和她内心的怨言。也许在那个瞬间,妻子的心会被感动,她会流泪、她会说出感谢,她会觉得这辈子没加错人。不过这种感受仅仅局限于那个时刻、那个场合,过了这个特定时空,她还是会回归过去对待他的态度。他的人生重心在事业上,大部分时间不可能呆在家中,只要时间一长,戒指带来正面效应逐渐溶解,他们中间会新筑起一道墙。
既然如此,钻戒就失去它的意义。它,不过是换来一时开心、和解的道具而已。他和妻子的关系,如同他现在的身体,一般的药物手段无法把症状压下去。这两天,她每次三次服药,每次服用三、四种药,花花绿绿的药片、胶囊、口服液,不同介质的固态、液态化合物,把他变成一座奇妙的化学工厂。
不过这些化学反应,无法撼动病毒在体内的主导地位。他始终保持两三分的热度,白天咳嗽症状缓和、夜里咳得涨得满脸通红。胸口像是挨了重拳,疼痛是从里面发出来的。核酸检测两次阴性,他决定再去查一次,如果这次依然是阴性,那就不折腾了,服用药物等待自愈。
这个晚上咳得比以前都厉害,唐宇峰只能蜷缩在床头,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宠物猫,瑟缩地期盼黎明早点到来。
凌晨三四点终于撑不住,他栽倒在床上,头脑残留着对外界的知觉意识,肉体如同被一块很重的物体压住,无法挪动一分一毫的距离。
早上醒来,头部好像被刀片切成好几块。不能再等了,这个病的发展速度惊人,一旦进入病发的快车道,后果不堪设想。他来不及洗漱,吃力地下楼。路过前台,唐宇峰有气无力地说:“我出去一趟。”他没有明说原因,老板娘当然也不会追问。已付一个月的房钱,他跑路,等于便宜这家宾馆。
宾馆离开医院有段路程,唐宇峰双腿发飘、浑身乏力,只能借助路边的行道树或者其他物体。他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相信自己能走到医院。多年以来,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他常用这个法子提振士气。
这棵树到下一个物体有近十米,唐宇峰走到一半,双腿的筋骨被顿时抽走,无法撑柱140多斤的身体。眼前拉起了一块黑布,繁星点点画到这块黑布上。
完了,他感觉自己在劫难逃,将化身一片悄然飘落的枯叶,要不了多久将融入大地。
这条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一只通体绿色的鸟儿停在唐宇峰的腹部,休息了一两分钟,便展翅飞上更高的枝头。
没多久,一辆黑色轿车朝这个方向缓缓十来。这辆车速度不快,只有司机一人,脸上发出可怕的灰黑,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毫无神采,发出迷离无力的光芒。双眼皮的距离无限制接近,如果不是某种意志支持着,他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视网膜上出现幻觉。路面上横着一个物体,一动不动。他怀着好奇心,将车缓缓驶近。
是一个失去知觉的人。
但是,要不要救这个人?他陷入踌躇与彷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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