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清欢 第7章 阿姐

赵适海负手站着，脊背微微弯曲，目光却极为犀利，他接过那人的玉佩，心下已是了然。

旁人很少注意到这枚青色玉，但他清楚，这是夫人的随身玉佩。

竟然丢了不止一样。

府里最不缺的便是下人了，此刻闻到什么风声一般，不出活的，出入院内的，都不约而同聚在了张府的后院，门外分列着两人，几个随从还在屋内翻动着。

地上有破的木桌，几本旧籍。

很快，银之便被叫了来，怔怔的看着满院子的人。

他一露面，人群里发出了轻呼的唏嘘声：

“这不是哥儿身边的书童吗？”

“还不知道吧？看着老实，手脚却一点都不干净！”

“我同你说……”

“难怪，还偷来府里的书，他也真敢妄想，呸——”

“……”

议论声没有控制，演变成愈来愈大的攻势。

他兀自的站着，不发一语。

那边已收了手，有人轻轻对管事摇了摇头，下一刻，如有实冰的眼神朝他看了过来。

“银之，公子可待你不薄，你一盗玉佩，二藏私书，玉镯且不见下落，你可知盗取为何罪？”

字如审讯，斩钉截铁。

“这能证明什么，”他冷静下来，回以反击，“丢的是玉镯，你们找不到，只能怪我收下这些吗？”

他年龄小，反应却不弱。

赵适海自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我告诉你能证明什么，凭这两点，就能押你去衙门，吃一辈子的牢饭。”

顿了顿，“玉镯呢，你是用哪里去了？”

他的眼神渐而蒙上不耐之色，关乎一对翡翠玉镯，那才是年关的一大重头。

“我没有拿玉镯，是夫人赠我玉佩，准我进府的。”银之出声道。

这就叫人笑话了，夫人早在十日前便去了庄子里，现下还没回来，若不是大丫鬟合算年礼，或许还不知道丢了这样的物什呢。

管事看着他，眼神说不上仁慈，半晌道，“你是挺聪明，一早就知道没有人帮你作证，连夫人都敢扯进来，莫不是以为没有人看的到你？”

银之抬起了头。

管事说完，便不再管他，“来人，关柴房里，等候发落。”

“都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威严的声音从身后突然响了起来。

人们面色几变，立时恭敬的让出一条道来，隐约可闻的低语声也静了下来。

不多时，自人群中走出一位灰袍的壮年男子，腮骨宽广，腰际满实，只眉间那一点闷色藏的恰好。

赵适海肃了肃容，上前交代了原委。

他未敢加上自己的见解，只讲他人所见，并呈上玉佩，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府里出小偷了。

张别猷一边听着，一边在那人身上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了地上。

“让他们各回各院去。”

他朝后招手，随即院内挤作的人忙作鸟兽散，不多时，后院这中便只剩下了贴身的跟从和管事。

张别猷拾起一本书，斜眼过来，“喜欢看书？”

银之动了动唇，还没说话，又听他道，“自己拿的，还是我儿给你的？”

银之没有回话。

他有句话先前没说，此刻却发不出来了，因为这人没有说偷，眼里却已是这个意思了。

下一刻，张别猷撇撇嘴，向后指挥道，“你，过来，把这些都扔出去。”

仆从应了声，很快地上被搬空了去，只剩下银之一人。

他垂首站着，身形仿若易折的幼竹。

张别猷走过来，足下游走的金线慢慢贴上他的胸口，耐心摩挲着，才轻慢的开口，“我就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了，就是这做扒手的腕，也配拿笔？”

银之静默不语，日头垂落下来，他只觉透骨的冷。

脚下的臣服似乎取悦了他，“你是该低头看看自己穷的样子了，就是给你吃什么，你也得受着。”

话音刚落，一顿重力狠狠碾在了他的胸膛，随着这力度，银之如秋打的败叶急速向后倒去，又重重的落下。

落地半晌，他都直不起身来。

看着他伏地痛苦的样子，张别猷方觉从外受来的气得到了一丝纾解，他略抬脚，左右看了看，又感不快，“踹你这个杂货，我都嫌脏了，手脏，身上也脏……”

说到这里，他扬声吩咐道，“传人，把他碰过的书都拿去烧了。”

地上的人慢慢单手伏地，痛色褪去的眼神此刻森然的看去。

触到这抹眼神，张别猷动作一顿，“想杀了我？只配垫脚的货！什么样人在上，什么样人在下，一早就注定好的，还想跃了龙门去？”

说罢，他先缩敛起肩膀，笑的不可抑制起来，笑完后，他垂了垂壮硕的脑袋，开始去解腰带。

银之眸色沉了沉，强撑着站起，满眼惕然的看着他。

一边赵适海接过投来的外裳，沉默的转过头去。

“伺候人的事懂些罢……”

话没有说完，因为后院的门被一种冲击极大的力量撞开了，离门最近的赵适海先糟了殃，被一块击飞过来的木板迎头撞上，他摸了摸，一缕血丝随即顺着眉头翻涌了出来。

变故太快，赵适海半晌回不过魂来。

随从先反应过来，当即喝道，“什么人？”

如约慢慢抬眼，裙衫掀扬起了灰尘，动时摇曳似花，“本姑娘前来，学学你们做人的道理！”

话音一落，她带着凌厉的掌风劈向那人，随从骇然出手接下这来势汹汹的一掌，却是速度不及，被她运力袭在了胸口，身子顿时疲软了下去，惊愕的瘫去。

身后扑过来的人也吃了力，只看得见她身形轻轻一转，紧接着右手撕然一痛，转瞬便卸去了半个胳膊，当即痛得他跪在地上。

张别猷却被这一声声惨叫吓得面容颤抖，还不忘连连躲在人身后。

看的如约不禁笑了，“大人如此行径不一，可否教教我？”

这时，身后忽有一人甩了道鞭子，趁其不备朝她身形袭了过来。

“小心身后！”银之同时出声。

如约执过扬鞭的手在微微颤抖，落在旁人眼里，像是体力不支，却不知她实是被气的。

活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歪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弱势的人怎么了，弱势的人就活该躺下被欺负吗？

她轻笑了一声，犹记得拿来讥讽道，“照你这么说，皇帝总该尊贵吧，难不成那一国之主的人就理应蹂躏百姓？”

“而你们呢，就活该受着了？”

张别猷顿时白了脸色，论谁也想不到她青天白日里竟敢如此妄议君王，一时间竟谁也不敢接下她这句话。

银之缓了口闷气，直直看向那抹明亮的身影，眼神一寸不错。

“好大胆的刁民！”混乱中，张别猷找回了一丝理智。

如约笑嘻嘻的提醒，“这是你家的道理啊。”

手上被人挣扎的动着。

她闲闲的扯道，“又打不过我，何不如乖乖就擒。”

身后的人闻言被她拉得向前一震，右臂倏然传来痛感，随即麻遍了半边身子。

银制的鞭首自然落在了如约的手里，她轻掂了掂，忽而下了力，只见手中的长鞭鬼魅如蛇，倾然打在了张别猷那极力闪躲的脸上，呻吟都来不及，肥硕的身子便跟着这力倒了下去。

露脸之时，鞭痕立显。

这一下，如约是用了些手脚的，余生都后悔去吧。

“刁民……盗贼……”歪斜无状的人犹气喘道。

如约眼风都没扫去，身子一弯，就势扶起了银之。

他们出的是小门，离了老远才听见一片混乱并起的声音，如约不禁乐了，什么家丁，也太没用了点。

银之瞧着她的侧脸，“你笑什么？”

“鸡飞狗跳。”她评价了句。

银之也弯了弯唇，“乌烟瘴气。”

茶楼，门口。

如约叹着气，“我还是太仁慈了点，一鞭实在太便宜了些，我当时就应该让他跪着写下他那歪理来，然后现在广贴出去，让他接受别人的谩骂，把肠子悔青！”

银之：“……”想象到了那人跪在地上书写的场景，他弯了弯唇，旋即拉扯到了滞闷的胸口，刚牵起的嘴便收了下去。

后悔完，她才迟钝的想起，那时她为什么急着走了，多半还是在于——“你真的不去给大夫瞧瞧吗？”

他抿唇道，“好些了。”医馆的大夫一直不喜他，没有道理害她跟着一起糟了白眼。

如约垂下了头，有种好意没有被接受的失落，清醒的他太麻烦了，总不能敲晕了再带过去救治吧，算了，到时再醒不过来，真分不清是害人还是救人了，就连对付那些张府的人，她其实也只敢小施惩戒，断断不敢要了他们性命去。

“怎么了？”

如约摇摇头，总不能说在想怎么敲晕了你吧。

想了想，她还是道，“这次是我碰巧撞上了，才没让他们再欺负你，那些人委实猖狂，再打不过你就跑，跑不过便叫我！”

银之蓦地抬眼，看着眼前这个人，今天在张府的话无论怎样看，都会被人视为大逆不道，可她此刻却坐在人家门口，替他气恼不已。

他感到胸腔里像被什么狠狠填满了，连同身上的伤也没有那么痛了，“只是踹了我一下……我偷学了这么多，也没有被抓起来。”他缓了缓，语气平淡的道，“先生说，会苦尽甘来的，我觉得今天已是不苦了。”

他明明是面无表情，如约还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悲哀。

这是他好不容易过的几天安生日子，若不是自己的搅合，他或许还会忍耐着待在张府吧……

他最得小公子的喜爱之时，也仍是什么都不想要，所求只不过能读书而已，可现下还弄成了如此不可挽回的局面，她从不信人只能听天由命，但在他的身上，好似每一步都要往死里折腾他，给了人希望之后再让他扑空，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走入极致的。

如约先前只见过一个，那是在乱葬山上憩了百年的鬼，他生时平庸，族系远离，从小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温暖，总在想何时能轰轰烈烈的死一回，被人记住就好了，后来参军，那样的想法愈加强烈，想着这下总能成全了吧。

有一天，他终于死了，可他是被斩断的马身活活压断最后一口气的，死状憋屈又无人能知。因而这愿望，做了鬼也放不下了，于他，也便成了执念。

她看着面前的银之，突然很想回到那时候骂醒那傻鬼：死能算什么呢，好好活着，就算你厉害了！

也是自己随意出手坏了事，令他不能再重返学堂读书习字，她理应多为他着想一些，左右她也是要留作在人间行事的，多住下这个小银之也无大碍，只看他是否愿意了。

“你家中既无长辈，以后我做你长姐，如何？”

银之闻言一怔，随即欢喜道，“可是真的？”

如约也受到了感染，弯了弯唇，“是真的啊，说来我家中也只有我一个，或许有些冷清，你，可愿随我一起回家？”

他一下站起，牵动了胸口上的伤也顾不得了，就拿湿漉漉的眼看她，“银之愿意。”

他动了动唇，欣喜的唤了一声，“阿姐……”

如约新得了这个称呼，也高兴的应了声，但刚才瞧见了他抚在胸口上的手，料想可能还是伤在了暗处，才致于疼到现在。

奈何他也是能忍，不由道，“既做了你阿姐，便不能任你不管了，走，我们去看大夫。”

银之也不挣扎了，笑意深深的点头，道，“都听阿姐的。”

如约一噎，本来还以为得好一顿劝呢，没想到竟这么听话了，这让她准备好的话全都憋回去了。

“先前那么能忍做什么，还不是被我看出来了。”

“阿姐厉害。”

“……你更厉害一点。”

……

不觉已是暮时，垂落在渐行渐远的两人身后，灶火生烟袅袅，倦鸟振翅欲飞，此后长夜漫漫，孤寂的人也有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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