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后裔 3.停箸追思忆往昔

老父亲胃口看起来不错，一双筷子不停的在几案与嘴之间往返，连日来的病痛让他倍感折磨，每天也只能喝点参汤来维持身体的热量，最多的时候也只是吃几汤匙粥。午时睡觉醒来，却感觉身体异常轻松，日来的病痛感也渐渐淡了下去，连许久没有正常劳作的胃也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人的身体还真奇妙”，他不禁这样想到。

几个孩子见父亲动了筷子，随即也开始用起饭来。皇室的女子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端庄，也不知是从小受的熏陶，还是从骨子里自带的气质，吃起饭来慢条斯理，让人见了赏心悦目。少年从午时随姐姐出去，到现在回来已经有了好几个时辰，年轻的胃早已饥肠辘辘，看着面前几案上的饭早已偷偷咽了好几下口水。可是同样身为皇子的他只能等待在场的所有人都吃完第一口，才能拿起筷子去满足可怜巴巴的胃。就算饿成这样，也不敢大口往里塞，因为从小受过的教育告诉他不能那样。皇室的孩子就算再饿，吃饭也要保持仪态，宁可让胃受罪也绝不能像农家的孩子那样大快朵颐。

年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定这些繁杂的规矩，更不知道的是农家孩子就算想大快朵颐，但大部分也没有这种条件，一家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出了上交给国家之外还要留出一部分防备灾荒，剩下的还要计划着吃到明年秋收。二皇子正襟危坐，上身依旧挺拔，吃饭的神态也不紧不慢，除了手上吃饭的动作，其他部位没有丝毫动作的迹象，只是一双眼睛瞳孔忽大忽小，让人觉得心思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太监扫视一周，目光落在胖子上。这位至高无上的太子爷，帝国未来的储君，丝毫没有一点架子，放在大街上，可能会被人误以为是哪个地主家的胖少爷吧。

想到这里，太监严肃的嘴角又漏起了些许笑容，眼前又不禁浮现出太子儿时的画面。小时候的太子长的也是胖乎乎的，非常讨喜，性格温顺，有时候像一只小绵羊，有时候又爱搞恶作剧。从小长在深宫的他不知道愁是什么滋味，只是每天缠着老太监为他讲故事，亦或是骑在老太监的背上把自己想象成东征西讨的大将军，纵然太子小时候体重也是肥硕，把老太监折腾的够呛，但老太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欣慰，这个从小遍依赖他的小家伙在他的心里有一种超脱主仆的关系，具体是什么可能他也说不清楚，或者不敢细细体会。

老父亲大快朵颐之后终于长舒一口气，身为皇帝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吃饭吃的这么畅快的时候了，一来在深宫中久住缺少体力行动，二来每日久坐龙榻批阅奏章徒增许多忧思。自天嘉三年回国之时，心情大好，开怀畅饮大醉三天之后一直殚精竭虑，克勤克俭至今已于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无数刀光剑影，无数明争暗斗已经严重影响了老父亲的心态和食欲，哪怕登基为帝之后也不曾找回当初归国时饥饿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经二十载了”老父亲看着眼前的子女感叹道。听到老父亲的声音，几个孩子自觉放下筷子，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聚集到老父亲身上。二十年前这几个孩子有的还未出生，有的年岁尚幼，而想当年这位老父亲可真是意气风发。

那一年，他结束了人质的生涯，从北国干燥的天气中回到了南朝温润的环境，心情也由忧愁烦闷转变为畅快豁达。作为南朝皇帝的兄弟，他一回国便被礼待甚隆，那一天建康城阴雨霏霏，南方多雨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心中有太阳就不会在意眼前的阴霾。遥远的前方建康城头若隐若现，越到了回家的时刻越是健步如飞，连一路前去迎接的皇帝使者都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城墙的身影越来越大，城墙下熙熙攘攘排列有序的蚂蚁身影也越来越大。那些井然有序的蚂蚁不出所料是南朝皇帝率领的豪华迎接团队，华盖下一身黄衣的人手搭凉棚翘首企盼，井然有序的队伍也像同一个方向聚焦了殷切的目光…

有道是近乡情切，仿佛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又好像度过了几个春秋，年轻的老父亲出现了皇帝面前。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归来的王子、等待的皇帝，以及陪同的大臣们仿佛在这一时刻风化成了一座座雕像，在绵绵细雨中岿然不动。前去迎接王子的使臣团队此刻也步履匆匆的赶了上来，纷杂的脚步声把雕像们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王子平静的眼睛里仿佛突然出现了灵魂一般，泛着泪光闪闪发光，膝盖缓缓落下帖到地上的泥土中，双手抱起冲向面前的皇帝，嘴唇不住抽搐，仿佛想说很长的话但却发不出声音。面前的皇帝上前一步把王子搂在了怀里，眼里噙不住的泪花扑扑簌簌的落下，落到了王子的的发冠上，落到了地下的泥土中…

“臣弟想念陛下了”随着这句话的说出，王子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和鼻涕仿佛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止不住往下落，情绪慨然，感染了一众侍从和大臣，此时此地，所有人仿佛都笼罩在这既喜悦又伤感的情绪当中，就连其中心如铁石的人都不禁低下头去沉浸在这场久别重逢的情感当中。

御膳房早已准备好了晚宴。皇帝携王子同坐龙辇回宫，沐浴更衣，焚香祭祖。在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仪式结束之后，大家终于坐在了晚宴的大殿之上。皇帝与王子同席而坐，殿下大臣按照爵位依次就坐，在大臣们异口同声恭贺陛下兄弟团聚和王子归国后，宴会正式开始。

多年不见，兄弟两个感慨良多，推杯换盏之间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从北国经历聊到幼时趣事，从幼时聊到未来南朝振兴，满满的兄弟情深…而大臣们则边享受美味佳肴边津津有味的欣赏八佾歌舞。

接风之后，便是平静。由于皇家族人不兴，其中有才能者更是稀缺，王子归国不久便被委以重任，由侍中，中卫将军跃迁为司空并同时加封尚书令，风头一时无两。

光阴似箭，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在兄弟两人并肩奋斗四年之后，一切蒸蒸日上之时，皇帝哥哥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繁重的国事，北朝的外患渐渐耗尽了他的精力，也让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老父亲讲到这里眼睛渐渐湿润，光明的眼神顷刻变得暗淡。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嘴唇的极速颤动，老父亲的呼吸逐渐加剧，老太监和几个孩子看到此刻情景都惊慌失措，想要上前探视，老父亲却缓缓的抬起右手，制止了他们的行动。“稍安勿躁”，眼神看向了殿外的天空，仿佛又陷入了回忆当中。

时间又回到了天康元年的那一天，雄心壮志的皇帝哥哥留下未竟的基业不舍的离去，看似平静的政局之下风起云涌，位高权重的王子被冠以各种借口进而群起攻之，迎接他的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殊死斗争。

讲到这里老父亲的脸颊微微颤抖，目光和神情变得坚毅，果决。

老父亲同他的哥哥一样都是陈朝开国皇帝陈霸先的侄子，兄弟两个都继承了陈家坚韧顽强的家风，可是哥哥时运不济，继承大统不过数年就匆匆离世，国家正在步入正轨百废待兴之际却留下一堆烂摊子撒手人寰，哥哥崩后谥号文帝，被请入太庙之中，只不过旬月之后，太庙依旧往入从前一般变得冷冷清清，只有这位老父亲，也就是当年的王子跪坐在这里，直到深夜，以清灯牌位为伴，仿佛沉默的诉说着南朝每天的故事。每当五更交鼓之时，这位王子才从精神的虚空世界重回现实，缓缓起身，依靠麻木且无感的双腿，蹒跚的走向去朝房的路上。朝房几案上的卷宗堆积的如小山一般，皇帝的出殡更是让处理朝政的时间大幅减少，陈家人丁不兴，这大大小小的奏本仿佛像千斤的重担一样悄无声息的压倒了这位王子身上。不知何时，白发稍稍爬上了王子的双鬓，原来活力四射的眼睛也开始凹陷，额头上两道皱纹也变得越来越深，唯一能够支撑他在几案前与奏章战斗的只有他心中那从不曾熄灭的火焰。

一日，江北兵患的加急文书紧急送来，王子放下正在草拟改革新政的竹简，不舍的把目光聚集到了边关传来的急件。南朝自两代皇帝励精图治以来，百废待兴，好不容易才初见起色，改革新政的问题更是当下的重中之重，只有富国强兵，才能让南朝百姓对陈氏王朝增加归属感，才能不断的消除曾经的宋、齐、梁在百姓和门阀士族心目当中的影响，毕竟陈家建立政权的时间太短了，就像一根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苗，只能经历雨露的恩泽，丝毫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而现如今，皇帝英年早逝，太子年幼，主少国疑，朝廷内外安定和谐的局面开始出现裂痕。心怀旧朝的人们思想开始出现松动，对陈氏朝廷心有芥蒂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朝内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思想更是根深蒂固，心怀不轨的人们更是开始有计划的明争暗斗。各个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奏报传来，更是让本来焦头烂额的朝政雪上加霜。果然，世道就是人心。在这纷乱的国事当中，首当其冲的当属边关战报，本来南北交界冲突不断，对峙的两方已经见怪不怪，时而剑拔弩张时而互通有无已经成了两方的习惯，但此刻，形势确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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