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诸事纷纷,至此才算告一段落。贾士凯着实累了,竟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因此在这个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等到醒来,掏出怀表一看,已经过了十点。
今天已是开拔前的最后一日,不必到营的。他躺在床上,把家里的事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毕竟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若是有什么疏漏,弥补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寿比胡同的老宅子,他已经交代了福伯,在一家相熟的牙行挂了号,只要有个过得去的价格,或租或卖都可以。
算来算去,诸事妥当!贾士凯这才慢悠悠地起了床,恋恋不舍地回顾了一眼:这么舒服的地方,只能再住一晚了,从明天起,就要住军中的毡帐了。
整个下午,贾士凯都在等宝鋆派人来召自己到府,然而直到天黑,才等来了宝鋆那位姓杨的听差。
“宝大人交待,请您替他带一点东西到热河。”那位听差持着一个大封袋。
这就是说,并没有什么话交待下来。贾士凯掩饰住心中的失望,将听差延入了自己的书房。本来按他的预计,既然宝鋆和文祥把自己作为一枚“钉子”埋在热河,那么在开拔之前,宝鋆必然要对他有所交待,他便能够以此为契机,加入到未来那一场大争斗当中去,一场决定着历史进程的大争斗。
是顾命,还是垂帘。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其实自己并不是什么钉子,而只是个普通的六品武官而已?但是那张万两之巨的银票,却又该作何解释?
贾士凯一边紧张的思索着,一边客气地向那名听差问道:“杨老哥,请问宝大人要带些什么?”
“喏,”听差将那个大封袋向前一递,“有一封信,带给军机处的曹老爷。另外有些银票,是宝大人送热河诸位的炭敬,也一并交给曹老爷就行。”
贾士凯明白了,这是宝鋆送给热河一些官员的打赏,或者叫变相贿赂也行。夏天送“冰敬”,意思是知道您穷得叮当乱响,这点钱请您买几块冰来消暑;冬天则送“炭敬”,意思是知道您穷得两袖清风,这点钱请您买几块炭来取暖。这都算是官员的正常收入,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贾士凯原有的历史知识,这本是外官向京官送礼的规矩,没想到象宝鋆这样的京中大佬,也有这个风气。看来宝鋆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真不是白当的。
他用心想了想,却想不起军机大臣之中,有哪一位是姓曹的,于是抱歉地问道:“杨老哥,请您明示,是哪一位曹老爷?”
“曹毓英曹老爷,热河的军机章京领班。”杨听差从怀里掏出一张片子来,笑着说道:“就怕你不认得,这个是他的名片,你拿着找,再不会错的。”
贾士凯眼光一跳,随后便连声道谢,又取了张二十两的银票,塞在他手里。杨听差颇感意外,推辞了一下,还是受了。贾士凯知道,替宝鋆办这种事的,一定是他的亲信听差,结纳一下,没有坏处,于是亲亲热热的,一直将他送出了大门,才回到书房。
那个大封袋并没有封口。贾士凯可不是什么端方君子,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里面有二十几个红封包,都写明了致某某某的字样。那封信的封面上写着“付琢如”三个字,居然也没有封口,三张雪白的薛涛笺上,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展开一读,却尽是些不着边际的琐事。贾士凯静静地想了一会,将信原样装好,跟那些红封包一起,塞回到大封袋里。
果然是他,那个以“内娴掌故,外悉四方”而领军机章京十数年的曹毓英,那个以“寸心自用,险计奇谋”而被恭王倚为国士的曹琢如。
贾士凯的心安稳下来了,他知道,自己仍然还是那枚钉子。
黎明时分,还在睡梦中的贾士凯被小英叫醒了。
“少爷,少爷,时辰到了。”小英轻轻拍着门。
“嗯,知道了。”贾士凯沉稳地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却有点嘀咕,小英这丫头,为什么偏要加一句“时辰到了”呢?听上去很不吉利的样子,似乎是要送自己上路的节奏啊……
确实是要上路了。他的马队八点开拔,因此吩咐了小英四点唤他起身,这样才可以在五点钟赶到营里,开始整队。
贾家大宅中的各间屋子渐次亮起了油灯,院子里也点起了灯笼。当贾士凯装束停当,走出屋子时,整个宅院已经是灯火通明。少爷要出征了,这对于现在的关家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即使他要去的地方,只是四百里外的热河。当然,大家都以为他此去只是侍卫皇上的行宫,不会有出生入死的危险。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去风波险恶,实不亚于关山重重。
小英跟在他身后,敬畏地看着他那一身戎装。贾士凯穿着清军制式的棉甲,暗褐色的牛皮护胸,暖帽的红缨穗子上,是一颗白色的砗磲顶子,脚下崭新的皮靴上镶着马刺,走起路来,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
他走进花厅,惊讶的发现白氏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一身盛装。
“士凯,吃饭吧。”白氏微笑着指指摆了满满一桌的早餐。
贾士凯呆呆地看着白氏,她这一身妆扮,至少要花上两个小时,如此算来,她岂不是半夜就起身开始打扮?
白氏从桌上拈起一支筷子,轻轻敲了敲碗:“喂!怎么啦,还不快吃?多吃一点,等会骑马赶路才有力气。”
贾士凯笑了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心里却还在琢磨:白氏这样的妆容,当然是以示隆重,不过,难道就没有几分打扮给我看的意思么?
事实上,他猜得大致不差,只有一点猜错了:白氏不是半夜起身的,而是根本就没睡。
这段时间,随着贾士凯开拔的日子越来越近,白氏的心事也越来越重。到了昨晚,更是紧张得难以入眠,索性便不睡了,花了近三个小时,把自己妆扮得一丝不苟,又选了最好看,最正式的衣裙穿上。这一切弄完了,便对着油灯枯坐,直到黎明。
现在她看着桌子对面的贾士凯,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啦?她并不是一个懦弱无用的女人,想当初,嫁入贾家才三个月,丈夫便撒手而去,那么难那么苦的日子,自己也一个人撑了过来,可是现在一想到这个小叔子要走了,自己缘何就变得一丝主意也没有呢?一颗心空空落落的,无处安放,居然连觉也睡不着了。
她不愿意再深想,在心中为自己譬解,睡不着是因为担心他误了开拔的时辰——万一小英也贪睡不醒,至少她可以亲自来喊贾士凯起身。
贾士凯吃过,丫鬟们撤了桌子,送上热茶。
“嫂子,我要走了。”贾士凯看着面前这位端庄娴静,正襟危坐的丽人,没话找话的说。
“嗯。”
“给各家的年礼,你就按我拟好的单子,让福伯分派他们去送就成。”
“好。”
“到时候通州庄子里送来的年货,若是有点出入,不用太计较。”
“行,我什么都听你的。”
“真的?你什么都听我的?那……你别动。”贾士凯先是一愣,继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居然向她靠了过来。
眼见得贾士凯一副轻薄样子,贼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不禁又羞又急,小声道:“你……你做什么……”
“你的头发乱了,我替你拢一拢。”贾士凯伸出手,在她面上轻轻一触,将她鬓角的半缕青丝拢到耳后。收回手,后退一步,居然右手平胸,啪的行了个军礼,转身就走。
白氏在贾士凯的面前,一直刻意保持的那份女人的矜持,长嫂的尊严,都被这轻轻一触,击得粉碎。她追到门边,看着贾士凯大步流星的背影,象一个委屈无助的小女孩一般,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士凯……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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