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件事终将被世人遗忘,我也应当将其记录下来,也算是尽到我应尽的职责。
疯狂的夜在四处蔓延的烈火中颤动,环形之月高悬于寂冷星空,漠然注视着地上发生的一切。黯紫色的天幕下,急促的马蹄声游荡在破碎的瓦砾间,还有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哀嚎,刀剑相撞的锵锵声,以及各种声音一齐混杂成悲哀的吟咏,被马蹄无情地踏得粉碎。倾塌的塔楼努力显出原本的形貌,但在烈火的呲呲焚噬下,这种努力显得是多么的无力可笑。
猖獗的火光洒满低垂的云暮,映照着侵略者的铁蹄,在尚未倾倒的半截高墙上投射出胜利者高傲的身影。铁蹄踏过尸体和废墟,穿过洒满惨淡月光的走廊,悠悠地朝四象石楼的中庭进发。这座耸立在古老之森奥格伦里的陨落巨岩上的,因反抗神明意志而建立的据垒已崩坏过半,象征着洪荒四象的四座高塔已塌毁两座,剩下的两座仍坚守在尚未倒塌的内殿两侧。穿过走廊尽头半倾的石门,侵略者停住脚步。中庭同样洒满月光,挂在墙上的壁画已化为一片火海,只有厅堂中央的议会圆桌完好无损,只是落满了尘埃和灰烬。
一个男人被缚身锁链牢牢捆住,由四名侵略者士兵羁押着跪在圆桌前,他的脸上身上满是血污,盔甲爬满裂痕,疲惫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
男人的视线飘惚不定,凄凄地游移在断壁残垣间,那里躺满了同伴的尸体,因触犯禁忌所遭致的罚业而失去生气。他们之中,有的被火焰烧得面目难辨,有的被利剑的锋芒划开了咽喉,有的被刺骨的冰寒冻成活体冰雕,还有的被活埋在废墟之下,伸出的半截冰冷的胳臂徒劳地抓向天空,仿佛在向他哭诉:这世道竟是何等的黑暗,这命运又是何等的谄媚!
为首的侵略者踱步上前,在男人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审视眼前的俘虏。男人收回目光和悲倦,一双异色的眼睛现出凶狠神情,死死盯住对方华丽的灰褐长袍兜帽遮掩下的那一团火焰,企图用毫不掩饰的恨意熄灭那一团跃动着的傲慢之火。
傲慢,足以使任何理智的灵魂变得目空一切,位居权重者的刀刃绝不会轻易赐予那些,被他们视之为蝼蚁的低贱灵魂以仁慈。天生居尊主宰地位的他们,从来不在意其他生灵的悲欢,这份被他们称之为命定的权能,比腐败之混沌更能使这个世界加速朽烂。而对于所有胆敢反对他们无上威严的灵魂,都将被他们毫不留情地亲手斩灭。
被虏的男人十分清楚。
侵略者以胜利姿态高声质问——
愚妄之人,群盗之父,背叛者的领袖,觊觎法则的狂徒,四象石楼的末代领导者,狩猎无上者的瓦格南,你可承认自己犯下的窃环之罪和僭越之罪?
男人不语,只是怒目圆睁,任由火光照着他脸上暴起的条条青筋。啼龙在空中长啸,降下死亡的阴霾重重压在男人身上。不详的沉默弥漫四周,沉寂的空气里响彻着无言的答复。于是,侵略者之首不再言语,于手中幻化出一道火焰,挥动起来恍若一条嘶嘶鸣叫的火蛇,随着持用者的手臂,在空中滑出骇人的舞姿。
——那么,迎接你的死亡吧,罪人!你的罪业,将同这座罪恶的城垒一起,终结于此审判之夜。吾,火焰之君王,即是命运的执行者!
两个随从闻讯上前,跪立在“火焰君王”两侧,双手合十,吟唱起赞颂无上者的礼歌。随着礼歌响起,“火焰君王”手中的火焰不再如蛇般扭动,而是开始凝聚在一块,变成一把猩红中闪着黄黑雾气的行刑直刺剑。士兵抓住拼命挣扎的男人,将他拽起。男人气喘吁吁,咬牙切齿,面部涨得通红,被捆缚的身躯疯狂扭动着,徒劳地抗拒着命运的裁决。“火焰君王”朝男人迈进一步,在兜帽之下燃烧的火焰兴奋地跳动,只有四根修长手指的苍白之手握着行刑剑,举到男人鼻子跟前。强烈的热浪灼烧着他的皮肤。
——来吧,你这屠夫!但愿你那把被玷污的行刑剑,会比你那被火烧坏的脑壳更管用。
男人高喊。他发自内心的对于死亡的藐视,似乎惹恼了这个自称“火焰君王”的刽子手,他听到了那团有灵魂有思想的火焰的冷笑,仿佛来自地狱的死刑宣判。四周的喧嚣声早已平息,只有大火摧毁四象石楼发出的轰轰声,就连啼龙也静静地落在废墟之上,等待死亡的尊临。
——会的,一定会的。
士兵剥去男人的胸甲,扯开他的衣衫,随后,“火焰君王”的行刑剑被缓慢刺入男人的胸膛,一股无比炙烈的火立刻钻进他的身体里,肆意灼烧他的内脏、血管、神经和骨骼,他全身的皮肤开始膨胀,变得红里透亮,血管状的斑纹在表皮间游走。男人那几乎要爆出的双眼用力地瞪着刽子手,绝望的神情映照着钻心蚀骨的痛苦。“火焰君王”凑近他,讥讽的话语传入他的耳朵。
——多么遗憾!你本可以做出更加明智的选择,就像你那六位识时务的同伴一样。能够怀着耻辱并且卑微地活着,你们人类难道不应该对这份仁慈感恩戴德吗?
男人的忍耐终于是达到了极限。当火焰烧穿皮肤,从他体内钻出来时,他的表情已全然变得极度扭曲,饱含愤怒、不甘、悲痛的凄惨喊叫从他尚能运作的声带里爆发出来。男人望着夜空,望着那一轮冷漠的环形之月。渐渐地,男人的声音被火焰夺了去,再也发不出声响,他的视野也被火焰淹没,天上的环形之月仿佛烧着了一般。
火焰终于彻底吞噬了男人。
“火焰君王”心满意足地看着尸体化为灰烬,消散在空气中。他转身离去,两个随从恭敬地起身跟在后头。侵略者的军队立即分成两列,为他开辟出一条凯旋之道。在这其中,六个显得格格不入的人类混杂在军队里。“火焰君王”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停了下来,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们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掌朝下,含义不言而喻。六个人类心领神会,立刻屈膝跪下,伸出右手将掌心向上,宣誓臣服。清冷的月光砸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卑微之态照得毕露无遗。看着此番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火焰君王”满意地收回手臂,随即拂袖而去。
夜很深,天幕黯紫,沉睡的森林上空掠过一群胜利而归的侵略者。在他们身后,一座燃烧的堡垒,孤独地在陨落巨岩上慢慢崩毁,夜鸮幽幽长啼,为四象石楼吟唱起最后的挽歌。
——这是一场战争,也是一场屠杀,而世人将被告知:无上的神为他们带来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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