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五十九章 永生2

此后的两个世纪，人类自相残杀的爱好有增无减，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七年战争、拿破仑战争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战争一次又一次地刷新我对“战争”的理解。不巧的是，这三场战争我都被强抓入伍，成为一名线列步兵。不仅要在军官的皮鞭下忍受着机械般的严酷训练，还要在战场上忍受高强度的精神紧张和刺鼻的硝烟味。我不止一次地亲眼见证曾经亲密的战友中弹倒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一遍遍地重复着失去他们的哀痛与悲伤。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曾在战争中四次负伤。最严重的一次被一个枪骑兵用长矛刺穿了胸膛，那可是真真正正钻心的疼痛。可我呢？就是无法死去，活生生地遭受痛苦。而且我怕当年宗教审判的事情再度上演，这些伤势都是默默忍受，不敢去野战医院。只能自己完成取出弹壳、清理伤口的工作。可想而知没有麻药的作用那该有多疼。每到这时我只能用那滑稽的想法麻痹、调侃自己，去想想假如我被炮弹击中那会怎样呢？是残破不全的躯干活着还是四散分离的肢体活着？是头部的左侧活着还是几米外头部的右侧活着？与之前不同，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竟然会出奇的平静，不是因为自己的永生之躯，而是因为其他某种说不出来的原因。死亡似乎不再引起我的抗拒。

时间来到十九世纪下半叶，我的祖国完成了统一，再也不是四分五裂的状态了。国内诸侯的战争终于停止。国家的科技和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着。一时间，我又对活着产生了兴趣。可这也是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快到了足以将我这个几个世纪前的老古董甩出去摔个粉碎。尽管我早已对自己完成了扫盲工作，在战争期间还学会了不少医学知识。然而，黑格尔的辩证法我看不懂；电动机、发电机的原理我读不明白；政治上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激荡更是让我眼花缭乱。一瞬间我发现整个世界陌生了。城堡、庄园早就被冒着黑烟的工厂取代；亮闪闪的盔甲被制式军服顶替；自给自足被国际市场淘汰。贵族老爷，哦，抱歉，只有他们还没变，只是换了一种身份以精英阶层和民意代表的样子坐在了议会里。变革的时代跑的太快，我竭尽全力也难以追上它的步伐。如果说我之前是被人抛弃，那么从此刻开始我正在被时代抛弃。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倘若之前的火刑、奔波、饥饿、负伤都是肉体伤害的话，那么孤独就是精神的折磨并且这一点通过朋友的离去和时代的进步不断体现出来。

但是这种繁荣竟也如此的短暂，两次世界大战再次刷新了我对残酷的认知。在这两场战争中，给过我巨大帮助的房东战死了，我养的德国牧羊犬病逝了，与我相识了几年的邻居搬走了，此后再无音讯。而且为了躲避战乱我也不得不再一次四处迁徙，最后一个熟人也没有。想想我曾经的家人、朋友也早已离我而去。我不断地结交新人，又不停地失去他们。有时，我甚至怀疑得到就是为了失去，相识就是为了分别。我不止一次地走上街头，想结识新人，可二战后的变革更加剧烈。现代化的公司组织和各种新事物的发明让我觉得已经与他们格格不入。街上的行人无不行色匆匆，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迫切地等待着他们。他们没时间留意身边的事物，当然也就更没时间理会我这么个脱离时代的“老家伙”。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效率和速度就是全部，人不再拥有人该有的生活。如果说几个世纪前人被束缚于土地，那么现在就是被束缚于自己的办公桌。在这样的环境下我难以拥有归属感，无论在哪里都会涌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陌生感和疏离感。有一次，我给大学寄信，批判某位教授关于欧洲中世纪社会生活领域的研究错误，可是这封信如泥牛入海。这些专家觉得他们比我更懂那段历史。我最熟悉的领域都已无法再给我提供任何慰藉和价值了。就这样我开始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回想着那些经历过的事情。可唯一能给我留下印象的就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漫无目的的社交和永无尽头的苦难。我每天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漫步打发时间，累了就坐在街边长椅上休息一会儿。偶尔与路过的猫、飞过的鸟打打招呼。时间成为了我必须杀死和赶走的敌人，孤独成为了我的主旋律。自从我获得永生以来，刑罚、战争、饥饿、分别、孤独我全部承受过，这都要拜“永生”所赐。也许神灵根本就不允许凡人永生。因为那是一种冷酷而非仁慈。现在我终于理解那句话了：

“生命是生命的礼物，生命也是生命的刑罚。”人类受不起这种刑罚。

没多久，人生中最后一种痛苦也让降临在我的头上。我被确诊为癌症晚期。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死，我的身体有巨大的修复能力，一段时间后我仍然能恢复如初。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必须忍受癌细胞扩散至全身带来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痛苦。在每一个因病痛而无法入眠的夜晚我不禁思考，活着究竟为什么？离群索居，孤独会折磨你；融入市井生活，枯燥的劳作会搅扰你；即使是最常见的人际交往也会让你身心俱疲。至于我现在的疾病，谁也不能保证在痊愈后会不会再来一个比这更加痛苦的疾病。活着似乎就是为了经受苦难。我曾几次尝试过上吊、跳楼，可那除了徒增痛苦外别无作用。我，依旧活着。我也从没像此时这样如此渴望死亡。如果说这个世界是巨大的牢笼那么永生就是无期徒刑。而我在十四世纪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名额。至于那副画依然保留在我身上，它就像当初一样，没有一点破损和褪色。直到某一天它也离开了我，一如当年它突然出现一样。我敢说它一直在箱子里，就这么消失了。被孤独和病痛折磨得已经麻木的我已经不想再拖着孱弱的病体去寻找。一切就这样吧。

直到某天夜里，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是闭上眼睛睡着了。可是我却能明明白白地看清一个陌生房子内的一切：精致典雅的茶几和银制的茶杯、带有华盖的床和一套我叫不出名字的材料制成的精美桌椅。它们比白天还要更真切地展示在我的眼前。竟让我一时间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梦境。这里似乎是一个富翁的卧室，一个苍老的人跪在我身前，向我稽首祷告。我听不清他的话，但是一股不明来由的冲动让我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想要永生吗？”

只见那个人连连点头，态度异常坚决。天啊，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愚蠢之人！他们愿意背负刑罚、战争、饥饿、分别、孤独、疾病，去经受这永世的痛苦。既然这样我只能成全他。于是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并给了他一句忠告：

“生命是生命的礼物，生命也是生命的刑罚。”

清晨，我再一次因为病痛醒来。当我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惊讶地发现自己苍老了很多，皱纹和白发一夜之间爬上了我的脸颊和鬓角。三天后我已经老态龙钟，别说行走就连站立都成为了奢望。在死神即将临幸我之前，我将以自己的经历警示后来那些继续追求永生的白痴：永生绝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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