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跳下车后,卸力不当,翻了几个滚才停下来,看着胡蛮已经朝着车反方向跑去,便也顾不得各处擦伤,锲而不舍地追着他。
俞亦秀开车与胡蛮擦肩而过,又往前开了开,见徐天也朝着胡蛮追了过来,指着前方不停:“胡蛮!胡蛮!快追上他!让我上——”
“车”字没说出来,俞亦秀已经转向加速朝胡蛮追去,根本没听见徐天的话。
徐天一边喊着“让我上车”,一边死命地追,然而车越来越远,喊也无益,只能低头任命追。
俞亦秀驱车追上胡蛮,胡蛮越发用力跑,但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个轮子,他俯下身气喘吁吁,没再跑。
俞亦秀探出头来:“不跑了?那咱们在这儿等等徐天。”
胡蛮喘着气儿点头。
俞亦秀见他累得脸都红了,问道:“要不你上来歇歇?”
胡蛮一怔,见俞亦秀伸出手来,立刻反手握住,把他一把拽出车厢,扔到芒草丛里,自己坐上车,砰一声关上车门,开车绝尘而去。
徐天老黄牛一样喘着气追过来时,只看到汽车远去,俞亦秀倒在芒草丛里,挣扎着站起身来。
两人面面相觑,俞亦秀问:“你刚和我说什么了?离得这么远都没听见。”
“我让你停车。”
“车现在没了呀。”
两人仍旧面面相觑,只得抱着一线渺茫希望去王鹏举家。
到地方时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俞亦秀在院屋外就看到了自己汽车的轮胎印,知道胡蛮肯定是来过了。
他对徐天说道:“不用找了,找不着的。”
徐天却仍旧进了杂物棚,把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
见屋子里除了破烂就是破烂,徐天恨恨在门上踹了一脚,出来见俞亦秀安然坐在躺椅上,双目微阖,神态安然,更是大为光火。
“你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干什么!你答应过老孙的话你忘了!”
俞亦秀道:“胡蛮已经来过了,带着金条走了,在这里找也没有用。”
“我还用你说!”
徐天简直要暴跳如雷,却被俞亦秀摆手止住。
“你让我再享受一会儿。”
“享受?”徐天冷笑,“昨天你去吃馄饨,那时候你还算享受,现在你还能说是享受吗?”
俞亦秀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是啊,还能这么说吗。”
他从躺椅上跳下来,蹲在轮胎印前,招呼着徐天过来看:“这时我的汽车,德国轮胎,顺着找,说不定能找到呢。”
“这能顺多久?”
“能顺多久顺多久,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好吧。”
他话音刚落,远处土路上就有个赶牛车的精瘦老人正经过。
两人立刻上前搭车,牛车沿着轮胎印又走回芒草地里。
老人赶着牛问:“你们往哪里去呀?”
徐天道:“顺地上的汽车轮胎印。”
老人觉得好笑:“牛车怎么赶得上汽车呢?”
徐天道:“不用赶,往前走就行。”
他看着车尾不说话的俞亦秀,又看着茫茫不知通向何方的前路,低声叹气:“要是老孙在就好了。”
俞亦秀没说话,徐天也没说话,老人家哼着当地的土歌谣,忽然说话。
“这牛一直往前走,你们走得付点儿钱吧。”
徐天一怔:“我们……没带钱。”
老大爷一听,立刻停住牛车,看着两人。
徐天绞着自己的手指,商人家庭长大的他当然知道钱有多重要,可是回来才几天,他已经明白了钱比他想象得还重要,简直比命还要重要。
从登上火车开始,每个人都在伸手要钱。
抢、勒索、伸手直接拿……千奇百怪。
可是这个老头和那些强盗草寇不一样,他瘦瘦干干、一把年纪,只是在讨要些许好处。
本来送人一程也该得到点儿回报的。
可是他给不起。
虽然他那么希望可以给这老人家些什么,可现在他什么都给不起。
俞亦秀跳下车来,摇着自己的卦盒,递给老大爷。
“卦盒,崇祯三年官制,三百多年前的东西,算一块吧。”
老人家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瞅了一眼,摇了摇又立刻还了回去。
“您是算命先生?还是拿回去吧,我留着也没用。”
俞亦秀便道:“要不给您算一卦,很准的。”
老大爷问徐天:“准吗?”
徐天迟疑地点点头:“准。”
俞亦秀摇着卦盒笑道:“牛走起来,看得更准。”
说着他打开卦盒,看着交叉在一起的卦签笑道:“大吉!人丁兴旺,盗贼不顾,百害不侵。”
老大爷翻个白眼:“先生,你说白点儿,文绉绉的,听不懂。”
俞亦秀笑道:“就是说一切都很好的意思。”
老大爷是有点儿迷信的,听说一切都很好,也就高兴起来,继续赶车。
边赶车,大爷边说:“可是现在不好啊。”
“儿子当兵,老婆改嫁,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这头牛过几天也要被俞姓城寨迁走抵账!前天家里还来了小偷,偷走了一袋番薯。”
俞亦秀听说牛要归城寨,缓缓低下头去:“我说的是以后会好。”
大爷笑问:“以后怎么个好法?”
“人人平等,安居乐业。”
“你说白一点儿!”
俞亦秀抿抿嘴,对徐天道:“那你来说吧。”
徐天想了想,对老人家说道:“以后你的牛,不会被别人牵走。”
“你有自己的田种,每个人都靠自己的劳动生活,风调雨顺,多劳多得。”
“没有头人,没有军阀,住在自己家里,不用再担惊受怕。”
“邻里乡亲,互相尊重。公路铁路,四通八达。”
“后代子孙都有学上,有书读。商人诚实,军人正直,农民勤恳,国家……昌明兴旺。”
徐天哽咽地说完最后一句。
其实这不是最后一句,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话,去形容那个遥远的未来,可是它太遥远、太美好,只是用语言勾勒的轮廓,就足够让他向往、也足够让他伤心。
向往那遥远的未来,伤心眼下这个苦难的国家。
太美好了,像海市蜃楼,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够离它稍稍近一点儿?
徐天很迷茫,但迷茫转瞬即逝。俞亦秀也很迷茫,他没从迷茫中走出来。
只有老车夫比他们更镇定,因为他全当是梦话来听的。
他问俞亦秀:“先生,这到底准不准?”
俞亦秀擦擦泛红的眼圈:“准!”
老车夫便笑道:“要是来生来世能这样,我也就知足了!”
徐天道:“不用来世,就是此生!”
老车夫叹道:“命薄啊,要有那么大的福报,我情愿死一次,换儿子孙子舒服!”
他还是只怕这些当做哄他高兴的梦话,但是越一无所有的人,好像越容易快乐。哪怕是梦话,他也真的很高兴。
徐天没说话,望着天上聚散无定的白云心想。
是的,老孙情愿,他也情愿。
那么多人都情愿。
把自己的骨和血铺成长路,让万万千千的人从此走过,走向那云端之上的遥远未来。
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话一定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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