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59 下

十月九日午时

镇公馆，孟旭卫迈过门槛，光是走到长廊前的这一路，他就与十来个行色匆匆的人擦肩而过，除了秋叶扫地，只有零碎的窸窣声响，偶尔掺杂着略显高亢的呼声，他果然还是不习惯这种“肃穆”的氛围。

“孟营，首委告诉你今天找我们来是什么事了吗？”

孟旭卫瞥过身旁并肩而行的青年，这位在太阳下如何都晒不黑，肤色苍白，近乎病态的人便是在紫烟寨时期就出名的“地形测绘员”，“没说，不过既然是要我们一起去，肯定又是要你发光发热了。”

白羽昇不住苦笑，不多时到了里间门前，待孟旭卫上前敲门。

“卫营营长孟旭卫，综合参谋部参谋白羽昇前来报告！”孟旭卫说着，下意识观察长廊上的动静，大家对此视若无睹，倒是挺让他诧异的，他哪里知道，这里经常有大嗓门的军人来访，一来二去，大家早没了吠日的兴致。

“进来！”

“是！”孟、白两人不约而同对桌上的牛摸鱼敬礼，踏步前进，将门轻轻带上，孟旭卫这时才发现屋内沙发上还有一个面熟的人。

牛摸鱼忙于桌上案牍，就低着头吩咐，“这位是林矩呈先生，是这次我在紫烟村的群众大会上认识的，和小白一样是个很有地理才能的人，我这里工作还剩下一点，你们先熟悉熟悉吧。”

“你好，林先生，我是卫营营长孟旭卫。”

“先生，你好，我叫白羽昇。”

“两位将军好。不用叫我先生了，听着挺奇怪的。”林矩呈挤出笑容，尽力应付这样的社交场合，好在屋内檀条香淡，窗外鸟虫自鸣。

孟旭卫随性依旧，一个侧身躺在了软糯的沙发上。白羽昇见状扬手示意林矩呈一道入座，笑道：“我在地形测绘上只是半路出家，并不懂什么太多的专门知识，还要向林兄这样的专家多多讨教。”

“我只是过去在中州的玉芒学院学过一点皮毛，谈不上什么专家，我们一起努力才是。”林矩呈也客套一番。

“少给老……我来这些繁文缛节，官僚习气。有什么要紧的就谈什么，哪那么多不着边际的屁话？”牛摸鱼毫不含糊，仍然低着头，一席话骂道了在场三个人的心窝子里。

孟旭卫冲着牛摸鱼傻笑，林、白两人则是相视一笑，还是白羽昇先开的口，“林兄和我们说说正事吧，我们洗耳以听。”

“白小子这阵子是真上了课的，听这说话都文绉绉的。”牛摸鱼将文件整理一旁，起身舒展一番筋骨，直接落在林矩呈身边的沙发上。

林矩呈见牛摸鱼向自己点头，不再迟疑，按照惯常的手势做起了说明，“过去伏丘帮在郡西主政时期，郡西村镇的房屋有很多十来二十几年都没有翻过新，原本这些房子就很多是用劣质的木材和泥土建起来的，可以说是风雨飘摇，住的问题是根本性的问题之一，我认为目下翻新郡西的房屋是一个当务之急。”

“就是这样，林先生提过在宣尚东部有适宜建房子的黏土，可是现在我们没有条件到宣尚拿到这些资源，我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咱们郡西大致勘察一边，包括地形和资源，就此专门成立一个地质调查小组，由林先生和小白带队，老孟带人员一路随行护送，保证安全。”

“首委，副营长不在，要是我也出去，卫营就没有主心骨了。”

“别给我说这些，造房子的事要紧，”牛摸鱼挥手，“这件事还不好办？你给卫营做好训练计划，平日我亲自不定期检查，卫营都是有本事的，这点事情能做到吧？”

孟旭卫微微一愣，旋即点头，“能做到。”

“今天先别急着回去了，中饭就在这里吃吧，”牛摸鱼起身整衣，走向大门，“我让后厨把今天这顿破例把辣椒给加足。”

孟旭卫摇头笑道：“这启程宴够寒酸啊。”

小荫林，隆岚钟在河边洗过手，又往怀中拍水浸润，晴空万里，秋老虎稍稍作了一阵威，离凛冽寒冬也不远了。探入密林往营地而行，这些日子下来，他这个喜欢钻偏径的怪癖人差不多把小荫林西部的地形门路尽数摸清。

眼前浮现出矮小的男人和高挑的女孩，还有那份用薄木贴装裱的文件，此时一阵沙沙声传入耳廓，他刚要回头，温暖的鼻息已然扑打在耳畔。

“不要回头，隆先生，我是来给你送生意的。”

不磁不利，全在正中，是隆岚钟没有听过的声线，倒不如说，就算听过也很容易就忘却，“就算我背对着你，只要你图谋不轨，我也能马上把你干掉。我们队员都在附近，你想跑没这么容易。”

“隆先生，别紧张，我只是来给你送生意的，”男人淡淡回答着，应当是受过专门训练，“今晚镇南石牢会发生暴动，王猛会趁机逃出来，只要你把他干掉，就在这棵树下，有老伏丘帮的人联合孝敬您的一大袋铜银。”

“伏丘帮的残党要买他的命？”隆岚钟凝望眼前的参天大木，即使是在树林外边，也能一眼锁定这棵醒目的中干。

“您只需要往前走出树林，今晚举手之劳，明天就能在这里拿到您应得的。”

隆岚钟微微挑眉，径直向前走去，身后树丛分别，他也没有回头，一路直出树林。

“隆哥！你好慢啊，我都快饿瘪了！”汤心练见到隆岚钟出现，忙指地上的饭盒。

“不好意思，到河边洗了个手。”隆岚钟挥手表达歉意，将饭盒分别递给小队众人，韩雬雯站在树边转动受伤的手臂，还是汤心练把饭盒送过去的，看来这妮子还在闹别扭。

唐眼光吃下一口凉拌黄瓜，坐到隆岚钟身旁，“队长，我看过你的批改了，我认为这些改动很有道理。”

“是么，”隆岚钟下意识颔首，“倒是你，怎么突然对汉民军的规章感兴趣了？这种文件，我们这里一般是弄不到的吧？”

“这是紫委会的内定文件，昨天镇公馆的人特意送过来的。”

隆岚钟一怔，拿起带着余热的饭团咬下半边，“你倒是挺实诚的。”

实诚的还有杜杭竹，他凝望着温玉妆，沉声问道：“温姑娘认识禹老师？”

“不认识，只是听过一些传闻，对他很敬佩。”

“是吗……”趁着杜杭竹沉吟的功夫，甲丘乐偷着瞥过温玉妆，“禹老师啊……他身材挺拔，相当伟岸，在我们眼里像个巨人。他也是个很严厉的老师，当然水平也很高。我们的汉文、历史、社会分析……很多很多学科都是禹老师亲自教授的，和岚钟不同，我觉得禹老师是个很好懂的人，他是那种儒雅又英姿勃发的人，光是看着不说话就觉得一身正气，很有抱负。岚钟一直寄养在禹老师家里，两个人很亲密，禹老师很关心岚钟，大概岚钟也把老师视为父亲吧……对了，说到这个，温姑娘上次不是问我岚钟的情史吗？”

“那只是一个玩笑，杜兄不必在意。”

杜杭竹见温玉妆摆手，轻笑道：“我当然知道温姑娘的意思，不过这件事，一直是我没能理解的。我们在读初级六阶的时候，岚钟向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孩表白了，不只是当事人，连我们这些和岚钟走得近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两个人之前没有什么交集，岚钟又是很闷的人，可就这件在我们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我第一次见到禹老师发火。听说那天禹老师把岚钟抱在大腿上狠狠打了一顿屁股，第二天一天岚钟都是站着上课的。”

“竟然还有这种奇事？”甲丘乐不觉鼓掌称奇，咧开的嘴难以合拢，“杜兄方便透露一点女方的消息么？”

“这倒没什么大碍，大概两位也听过，她叫‘刘吴熙晗’。”

甲、温两人无言良久，看着杜杭竹不住戏谑大笑，温玉妆率先问道：“杜兄说的是奭汉帝国的公主？”

“正是，刘吴熙晗曾经在离霄学院待过一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可真是了不得，岚子竟然会做这种事，回去我要好好说道说道。”甲丘乐且笑且咬牙拍腿，神色接连变幻。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岚钟这个人，有意思就有意思在不论认识他多久，他总能做出些你永远想不到的事情。”

甲、温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短促的“咕咕”声兀然将刚建起来的氛围划开一个口子。

“两位应该饿了吧？”杜杭竹眉目月拱，笑问。

“是有点饿了，毕竟早饭吃得早。”甲丘乐轻拍肚皮，打出“啪啪”的声响。

“那两位中午就别走了，在我这里将就一顿，我这就去准备。”

甲丘乐见杜杭竹起身，也赶忙站起身来，“那敢情好，我就帮杜兄打打下手，今天尝尝杜兄的菜，也让咱们饱饱口福。”

杜杭竹走路带风，甲丘乐当然不甘落后，门已经推开了大半。

“很早之前他的手就沾上血了。”

甲丘乐的手按在门边，顾首与愣神的温玉妆四目相对。

“你觉得天会沾血吗？”

“不，只有人……活物会。”甲丘乐笑答。

隆岚钟把盒里的饭菜给干了个洁净无染，中午在外吃饭，考虑到时间差，并没有准备油水足的配菜，大部是围绕米饭本身做的文章，一来容易保温，只需要途中将隔层已然冷却的热水倒掉，二则营养和能量兼顾，能起个过渡的作用。

“一个要兼顾各方面工作的团体，当然要有严肃的纪律，要有严密的组织，不然充其量就是个鲍鱼之肆，哪怕是兰芷，也是要染臭的。”

“隆哥，这拍黄瓜好香好脆呀！我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黄瓜！”

隆岚钟正同甲丘乐说着，汤心练夹着一块黄瓜挥喊，引得小队几个附和，隆岚钟象征性地扬手回意，整理好餐盒，拍落身上草土站了起来，他是居高而视，唐眼光难免处低而望，“也说得差不多了，这些就是我的看法。以后这种文件少看了，又耗时间，又没什么用处。”

唐眼光手在纸面缓缓摩挲，只不说话。隆岚钟在空地上寻觅高挑女孩的身影，瞅见邱幼璇正与韩雬雯练单笔挥棒，便径直迎了过去。

“邱妮子，你先停一停，我有事要和你说。”隆岚钟将邱幼璇叫过来，领往树林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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