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64 上

十月十九日辰时

于隆岚钟而言，人间天上，大概就是罗未尔的代称，在花原间走走停停，不失为一种独特乐趣，世界快了，脚步却慢，当然是一种陶冶。

“你每天就到那地方和她说话，有什么意义？”韩雬雯拉着嘴角，把不满写在脸上。

“怎么，每天走累了吗？”隆岚钟下意识轻笑，看女孩别过脸去，还是转过话锋，“你觉得罗未尔好看么？”

“好看又怎么样，每天看都要看腻了。”

“那今天就到花原里走走吧，你不一定要和我们一起，一定会发现很多你之前没有发现的东西，”隆岚钟从怀中拿出一片奇异的花瓣，一瓣之上，色旋颜开，而且变幻多端，不定于一端，“如果能谈谈话就让两家放下兵戈，那就太赚了。人类走到今天，从初生到繁盛，又到了今天的苟延残喘，都是活生生的人，趁着问题没复杂之前让大家合在一处……”

“我就听你的走走吧。”韩雬雯打断隆岚钟的话，一口应承下来。这位大兄仍然喜欢说些难懂的事，但她不能表现出好奇，这是底线——至少目前如此。

隆岚钟熟练地从坡地滑下，熟悉的背影早在原前等着他。

“我要提醒你，你做这个决定可要自己想好喽，有大人可是不太希望你进郡军。”袁高腾与吴天靠在巷墙，烟圈一层一层望外吐。

“袁老哥，你说的是安家的公子哥吧？”

“你知道就好。”

“你说我那蠢妹妹，怎么就一点不开窍呢？就算没有什么大姿色，找个时机把那公子哥办了，生米煮成熟饭，一切就都稳妥了，我这当哥哥的还用受这气进郡军？”

袁高腾瞥过身边捶墙的男人，轻问道：“你就这么想进郡军？”

“那当然了，看看那些当兵的，多威风，在这鬼地方，不当兵那就是穷苦命，就是安家、易家，在弓家面前算逑？”

“我倒觉得去郡西也是个好选择，我手下郡西的人都说牛摸鱼把那地方经营得不错。”

“哎呀，不去不去，”吴天踩灭烟头，习惯性吐了一口痰，“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老哥，你就给个准信，能不能进？不能我再去找别人。”

“想进郡军还不容易？一笔小钱而已，我还能把你弄到不用打仗的地去。早给你许诺过的我不会食言。”

“那就太好了！谢谢哥。”话音未落，吴天一个劲地抱拳哈腰。

袁高腾摊着手，稍稍舒展身体，“你出来一天多了，回去过没有？这种大事可得给你爹个消息。虽然你成年了可以自主，还是少点麻烦。”

“说过了，要是知道我出来了不回去，那老头子非得哭天抢地的。就是听不得他一嘴屁话，我一宿没回去，昨天在骚姥姥那过的夜。”

“我最后告诉你一声，你进郡军后，我们就散了，以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偶然撞见，不鄙不羡’。”

“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给你添麻烦，哥，以后喊出来喝个酒……”

袁高腾一言不发，俯视吴天，磁性的男音也戛然而止。他挥手而去，一个新的阶段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就这样，等消息，会有人找你。”

吴天朝着背影挥手，这样的新鲜事他却不习惯，在聚财宝干了这么些年，突然要走，绝少适应，但谁又知道这些“干大事”的人在想些什么呢？或许自己这类人，只是袁老哥眼中众多的、谈不上突出的一个。

安若素与雇工们一起将杂物搬上马车，以防万一还是作了三辆一队，安长钰要求坐在首辆，吴家父女坐在中间，前后都有商行随行人员和货物，名义上还是正常的货物运送。

吴依总忍不住将头探出马车，可惜这里看不到后院花草鸟虫，看不到公子屋里的字画古琴而非古筝，看不到偏院的小池落叶，只有总是匆匆忙忙的前院，只有午后和傍晚的短暂时间稍微安歇，有一段时间，她很晚才回去，也能见到沉寂的西处，当然了，还有偏院微弱的火光。

可惜父亲的心境与吴依大为不同，他背上布囊空空，襁褓早落在女孩怀中。她的小弟弟正在安睡呢，以后或许会将这段往事和他提起吧？那时该怎样评价他们和自己呢？

吴烈见到安若素过来，赶忙上前，安若素却伸出手，就这么与厢槛边缘的吴烈四手互握，“吴叔，感觉怎么样？在车上还适应吗？”

“适应！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坐过这么舒服的车，比俺家床还舒服……就我们两个……”

“吴叔，这件事我会尽力去办，吴天还不懂事，横冲直撞惯了，不爱听老人说话，我会尽快把他也送到郡西去。眼下你们尽快到郡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还有个孩子，可大意不得。你们的房子我会转让给别人，卖出去后我会托人把铜银带给你们。”

“爹，您就别给公子生事了，他那样能劝回来吗？我们还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把整个家都毁了！”

不止吴父，安若素也一个激灵，火气熊熊的吴依着实罕见，女孩的眼眶略显浮肿，双颊有轻微划痕，不知不觉，整个家的重担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怀中的孩子啼哭不止。

安若素眼看吴烈坐在车上垂头丧气，双肩微耸，轻抚吴依坐下，变幻手势将孩子逗乐，柔声道：“你们到郡西后碰到什么问题直接找董既就行，他会给你们安排好大小事务。”

“安公子，太谢谢您了……”

安若素小幅摆手，最后一次轻拍吴依的肩膀，“马上就开车了，趁着路上休息休息。”

别过吴家父女，安若素径直往前车走去，然而车上不见他的妹子，四下寻探，才发现站在门前的安长钰。

“等会就开车了，趁着现在好好看看吧。”安若素一边叉腰，似笑非笑。

“以后还回来吗？”

安若素看着略显怅然的妹妹的侧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看着熟悉的门牌，那是他三年前刚来时换的，上面还辉耀着熠熠金光，但愿来者也能爱护好这里的一花一木，一楼一房，“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要照顾好自己，董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不可能面面俱到。天气要转凉了，觉得冷就把外套穿上，郡西要比红叶湿润。”

“嗯。”安长钰声如细线，绵扬曲折。

缇彦乘着轻盈的步伐旋动，衣摆与长袖一同回转，上下结成青色的同心圈。隆岚钟不禁鼓掌，其实是始料未及，为这“支者舞”陶醉。据说这样的舞蹈是云蛮的先人在穿越沼泽地时，苦中作乐的创造，这是人类的昨日绽放。

“你每天来这里不腻吗？”缇彦舞姿稍定，来到隆岚钟身边坐下。

“有花有鸟，有人有趣，怎么会腻呢？”隆岚钟笑着，望见从花团中别出的韩雬雯，看来这妮子也找到自己的乐趣了。

“你还真是个浪漫主义者。”

“浪漫主义……”隆岚钟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词了，但缇彦抱着双腿，毫无在意，“我倒是想把浪漫主义贯彻到底，但是现实主义主宰了生命，可惜过去让人不想回顾，未来又让人忧心忡忡，该死的人生，如果不自欺欺人，下一瞬就要死亡。”

“你说话真有意思，一套一套的，还挺押韵。给我讲讲故事吧，像昨天那样的。”缇彦依着长矛躺在草地上，无尽的悠云啊，愈飞愈高，越飘越远。

隆岚钟微微挑眉，心中暗转，一种奇怪的预感涌上心头，“你想听我就说一个吧，只是出于毫无根据的直觉，特别想说这个，也算不得什么故事。”

“嗯。”

“你们云蛮是全民皆兵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缇彦与隆岚钟四目相对。

“我只是有点奇怪，一般来说，参军上战场主要是男性的事，所以我就在想，云蛮是不是因为兵源不够，所以全民皆兵；又或者是一种很早以前就流传下来的传统？”

“不，我们云蛮上战场的女人很少。”

“那你肯定是备受瞩目咯。”

“算是吧。”

隆岚钟无言良久，缇彦并不催促，她能感觉到难以言明的躁动，最奇妙的是，无用挑明的默契，来自于深处的不甘，出于心底的自我厌恶。

“人们总是习惯于根据已有的经验和已然的历史来做判断，一个雄才大略，心存高远的人，走在漫漫长路上，谁也想不到，突然的意外就能给故事画上休止符，还什么都没做到，还什么都没有细想，像是庞统、柴荣，如同老天开的一个过分的玩笑……其实也无所谓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可是活人会。”缇彦眺向远处茫茫青山，在云幕穹顶之下，只是浅墨几笔。

“你知道离霄学院吗？”缇彦指向青山深处。

隆岚钟点头，缇彦便继续话题，“我见过离霄的禹院长，他长得很高，却没有什么压迫感，他对云蛮的大家都很好，蛮语说得很流畅，连云蛮的方言土话都一清二楚，云蛮和齿蛮的好多纷争都是他调解的——他真是我见过的最儒雅的人了……真希望我也能去离霄学院学习……”

“我小时候在那里学习过一段时间。”

见缇彦别过头来，隆岚钟微微颔首，“离霄是个好地方，那里没有四季，一年有两年都在下雪，皑皑白雪总在巨石建成的大楼上躺着，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院子里也总有雪果、寒花，只要爬上一些阶梯，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宣尚大块的翠绿，正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好景致。不过美好的幻想总只在想象里，真到了那地方，说不定你就想走了。”

“难怪你懂这么多，原来你在离霄学习过，”缇彦坐起身来，与隆岚钟并肩欣赏漫山遍野的缤纷，“你说的庞统我知道，我在《三国演义》上看到过，要说可惜，还是诸葛亮最可惜，他做了这么多，这么聪明，却还是失败了，多让人惋惜啊！”

“你说的和我说的不一样，”隆岚钟戴上草手套，不想这时节还有蚱蜢，“庞统是在战场上被流矢，也就是突然飞过来的箭射死了，柴荣呢，暴病而亡。诸葛武侯的失败，在很大意义上是必然的，隆中对里最重要的是‘待天下有变’，可是他没有等到天下有变，所以拼命北伐，至少要取得甘陇一带的土地，这样，‘虽中才之主亦足以守’，后主这样的庸人也至少能保国。就是这样的最低目标，也难以达到，他已经达到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人力的极限，所以我认为，他是成就了大业的。”

缇彦不知作何反应，这些新奇的说法蓦地灌进脑中，她或许想把乱麻理好，但是隐隐约约地，又想多听些有趣的评判，她殊不知，这样欲进又退的心境，对面的人无比了然。

“就像你刚才说的禹老师，他想要达到的，是雄豪的壮志，是纵横天下的伟大开创，可是他最终也达到不了，他仍然还是那样儒雅，一身的书生气，所以他的失败，或许本来就不能和你我列举的那些人类比吧？”

“你这是在给禹院长算命吗？”

“与其说是算命，不如说是复盘。”隆岚钟摊手笑道。他望向崇山峻岭，不觉敛起笑容，一如蔫掉的小花，倾倒在微风之下，融进丰茂的草坡。

缇彦托腮看着花原上奔跑的女孩，喃喃着，“如果我早点遇到你，会不会有改变呢？”

“嗯？”隆岚钟侧脸相看。

“你知道一见如故的感觉吗？”

缇彦凝视着隆岚钟，四目相对的两人不觉各自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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