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39 下 永夜固长乐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牛摸鱼说着，见酒肉齐全，再不迟疑，一口便扯下来半边鸡翅。

蓝榘镇听闻话题转移牵扯到自身，又恰逢牛摸鱼把鸡翅棒塞过来，正思直面众人，余光处却敏锐地捕捉到前后追逐的大戏。两个精瘦的汉子一脚将高大的男人踹倒，那男人脸碰地面，手捂颈上，依然抑制不住窜出的鲜红。男人绝望仰视，所及处只有泛彩的净空，一个汉子手起刀落，七尺躯壳的胸膛上多了一处伤口，两名行凶者悠然离去。

“嘀嗒”，水滴与死潭融为一景，飞隼嗥响，现世再临，人们言笑自若，行自然成。

“看来这后生还不太适应乐土的氛围。”老许闭齿轻笑，似带些嘲弄。

蓝榘镇回过神来，下意识望向平波清，却发现这男人捧着鸡翅膀大快朵颐，神色自若。

“最近莫名其妙进来乐土的人越来越多了，只怕是暴风雨的前奏。”

“哪有什么暴风雨，不过是伏丘帮溃败了，元秀容手下那群散兵游勇没了住所，只得四处游荡，老鼠什么地方都敢钻。”

“也是，毕竟他们主子也是个信神的，他们能有多大能耐呢。”枸杞子痛快饮尽杯中秋酒，甩袖朗爽道。

蓝榘镇兀然而立，膝后木椅弹飞十数尺，枸杞子与老许两人回过神来时，刀已出鞘，寒光横耀。

“哈哈哈，老牛，没想到刚从元秀容手下收过来的你就带这来了！”枸杞子捶桌大笑，死寂的街巷蓦然喧嚣起来。蓝榘镇察觉到聚焦的视线，空气中弥漫着闻见戏谑。

“来来来，后生小子，往这砍，利索点，我可不想解脱之前还要来点阵痛。”枸杞子缓缓站起身，仰脖指点，大动脉暴露无余。

蓝榘镇呆愣不前，一时竟不知所从，心中的火气也消去大半。

牛摸鱼将蓝榘镇的捡回摆正，笑道：“小篮子，你知道为什么人们把这里叫做‘永夜街’么？”

蓝榘镇小心翼翼收回弯刀，一声不吭正坐而下。

“因为这条街永远没有白天，就像这条街上的人一样，永远在一条只有昏暗光线的道路上摸索，直到达到完全黑暗的终点，”牛摸鱼趁着口中弥漫的辛辣，又喝下一杯好酒，“这样的人生，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也是不能体会的——但是你和我都很了解——看起来很压抑，实际上有着出乎意料的乐趣，是不是？”

蓝榘镇深呼一口气，眼前游走的色彩柔和了许多。

“可惜喽，想到今天要解脱了，我还蛮高兴的。”枸杞子斜身倒在椅上，眼中颤动的高光，其中掩藏的是充溢的悲戚。

“得了，老小子，我可懒得给你敲锣打鼓。”老许一掌拍在枸杞子背上，倾向蓝榘镇，“那后生，如果你动了杀心，尽管发泄就是，在这地方，不会有所谓的律文来‘制裁’你，人死之后，寂灭无形，一切无存，在这里，都是些不信神的家伙什。”

“人生之时，已要忍受无穷痛苦，死之后，还有阴曹地府，还要无尽轮回？是嫌诸友几个折腾不疯？”仿佛是为了印证老许的话，蓝榘镇身后水果摊上啃着番茄的青年笑问，引得众人浪潮般起伏互换的起哄。

老许戴着弯月眼环看乐土，当他思绪从十丈之外再次神归时，他从店老板那问来纸墨，食指微蘸，便在纸面上一一比划起来。蓝榘镇本也对这男人所写内容毫无兴趣，平波清更是大肉小酒一口接一口，活像个饿死鬼，只有一个牛摸鱼，双目凝视纸面，不住点头。

“两个后生，看你们与我们有缘，我就送你们一件见面礼吧。”老许挥“毫”即毕，叠好两纸，从袖深处摸出两个锦囊，将纸张一一别好放入，付之平、蓝两人。

“这是什么礼物？”平波清满脸、满手油渍，腾不出精神去拿锦囊，只得咽下一口肉后转问代为接取的牛摸鱼。

“这是命运的终结。”牛摸鱼故作玄虚地摇晃着锦囊，莫名的得意洋洋在面。

“莫非上公还有未卜先知之法？”平波清眼廓稍增间，带着他独有的惊异面无表情地盯着老许——不对，还带着难言的好奇。

“哈哈哈，我哪里有什么未卜先知之法，不过双目稍明，比常人能少受青雾一点惑乱而已。”

“那您给过隆岚钟这个锦囊——‘命运的终结’吗？”

牛摸鱼挑眉望向身边正襟不苟的平波清：这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感受令人猝不及防的惊喜。蓝榘镇闻言也来了兴致，一边拿起一串牛肉，一边偷瞄对座的男人观察反应。

老许还未说话，枸杞子已经笑出声来，“那小子岂止是受过这份大礼，还当场回赠了一份‘礼物’呢！”

“是啊，隆岚钟当时就仿着我的举止动静，写了一份回赠给我，我在乐土，多年来赠过许多人礼物，到岚钟这才算是涨了见识。”老许抱胸摇头，似是无可奈何。

“隆岚钟也写过这东西……命运的终结？”蓝榘镇捧着锦囊，未能当面拉开囊口，却越发好奇，“既然是命运的终结，没有未卜先知之法，如何能写得出来？”

老许颔首笑道：“凡有形之物，从无形得之。气无形，人之一源，而一变百变，所以能执笔写来。”

平波清还想再问话，枸杞子抢先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好了，时候不早，天已微晓，是时候走了。”

枸杞子话音未落，一声铜锣宣彻，琴筝袅袅，在在而来。永夜街上，无论坐者、躺者，不约而同起身，冠带之群，拊掌和歌，词云：

诗赋无用物，差可拟时情。

闲弄文墨录，迭藉书卷吟。

悠悠哂自然，匆匆笑风行。

无问天上客，我本天下民。

平、蓝两人晃神之余，只见流移斗转，万物岿然，独存星河中，寂然生乎膺胸，好容易回过神来，眼前只有一个牛摸鱼在悠然喝酒。我睡着了吗？平、蓝二人藏不住满腹狐疑。远看幕际层叠，橙蓝相接，街巷独余清冷。唯有平波清头上和蓝榘镇手中的锦囊，牛摸鱼手中的浑浑沫酒、袅袅尘烟是留下的唯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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