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41

九月十一日申时

隆岚钟变得很奇怪。自从隆岚钟由李代办接去回来后，温玉妆就觉察到异样。纵然之前隆岚钟就一直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现在温玉妆觉得他愈加沉默寡言，他深邃的双眼把世界的一切都吞噬，没有了光亮，自然映照不出任何事物。

温玉妆尝试了很多方法想要撬开隆岚钟的嘴，终而还是徒劳无功。这个蠢男人呆在天台上，静静俯瞰路上的行人，扭曲的景色，平直的道路也变得崎岖。

早晨准备启程的时候，温玉妆还是打算和隆岚钟一道去见客商，当时李代办只在隆岚钟耳边轻语几句，就让隆岚钟立马改了主意，决定独身前往。既然隆岚钟不肯交代，那就只能从李代办那里找突破口了。

温玉妆在房间里拿上地图，身上带了些铜钱，便准备出门了。

“嘭嘭”，温玉妆手刚握上门把手，立马就感受到了门的轻微振动，她打开门，门外的正是宁与沁。

“温队，我有事要向你请示。”宁与沁见房间昏暗，料想无人，说道。

“是急事吗？如果不急你可以直接去找队长。”温玉妆尽量平抑心境，答道。

“我要报告的就是关于队长的事情。”

温玉妆一怔，顾盼门外走廊两侧无人，悄悄将宁与沁迎入房间。

“你说吧，我还有急事，不能耽搁太久。”温玉妆轻抚被单，紧绷的双腿让她看上去像是石筑的僵硬雕塑。

“今天队长回来之后，我感觉他像变了一个人。”

“能具体说说吗？”温玉妆倾身以闻。

“我也不好怎么形容，”宁与沁右手下意识挠向后脑勺，“他以前给人的感觉就是飘忽不定的，有时像在人间不食烟火的神仙，有时又可以很接近。现在他没有了那种变化，就是目空一切。他今天已经在天台上看了快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温玉妆起身再次洗了一把脸，回到客厅时，愁眉不展的宁与沁弓着身子，食指快要放进嘴里，“我也有这种感觉。他今天去见李代办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正准备去找李代办问个清楚。”

“温队，我跟你一块去吧。”宁与沁即时起身，高大的身躯横在温玉妆面前，“女生一个人没那么方便。”

“好，那我们马上就上路。”

宁与沁独自一人回房取了银两，与伫立楼道口的温玉妆会合。他迈步下楼，回头却见温玉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们这次去还不知道要多久，如果直接跟队里的人说，我又怕会动摇军心，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意见？”温玉妆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对宁与沁说了出来。

“无妨，我已经留了一封信塞在了老唐唐眼光房间的门缝里，他回来就能看到，善后的事他会帮我们处理好的。”

温玉妆恍然顿悟，与宁与沁一同下楼的脚步也不觉轻盈许多。线索都串联起来，她现在才明白姜欧钟爱下棋何为，博弈和算敌的乐趣，一旦接触过，就难以割舍。

“老宁，把桌上的烟拿给我。”软瘫在床上的隆岚钟翻了个身，伸手接过男人递来的烟包，微弱火光映衬出来的面容差点没让隆岚钟从床沿摔下来。

“你小子怎么没声没息就窜进老子房间了？老宁呢？”

“他和温队到街上办事去了，现在我负责照顾你。”唐眼光打开台灯，即时捧起书卷。

“怎么，都把老子当老弱病残了？还要人专门照顾，你要是真照顾我，就去把柳惜时和韩雬雯叫到天台上来，先叫柳惜时，过个十分钟再叫韩雬雯。”

唐眼光将书往桌上一扔，整衣起身，“行——我这就给您老爷子叫去。”

隆岚钟嘀咕着将桌面上的书本理正，拾好信封便往天台上去了。

艳阳天的夜晚，街道上灯火星繁，纵横相衔的衢巷如同星罗棋盘，而在其间移动的黑点，无疑便是棋子。隆岚钟既慨叹白天未能将时间用在沐浴日光，更希图找到问题的答案：这些棋子，到底是自主运动，还是仅仅是横线上的算盘子呢？

“队长，人我找来了。”

隆岚钟扭头看向近在跟前的柳惜时，唐眼光马不停蹄又往楼下去了。

隆岚钟将烟支递向柳惜时，见柳惜时摆手示意，自顾自燃起狠狠吸了一大口，“怎么，红叶老街里出来的连短管都不抽？”

“队长不是市井里混出来的，也好这口。”柳惜时擤鼻反驳。

隆岚钟呵呵笑了几声——该说是干笑，从怀里摸出那片信封，“信我看过了，你拿回去吧。你想要离队，没有必要这么正式跟我申请，口头通知我一声就行。”

柳惜时拿回信件，略显迟疑，终究将信放入口袋，“队长的意思？”

“你想走就走好了，我不会拦你，”隆岚钟拂去胸前的烟灰，下意识吐了一口苦涩的唾沫，“脚长在你身上，你要是想走，谁也拦不住你，也不该拦。”

“如果我走了，军委会那里怎么办？”

“军委会算个屁，”隆岚钟一脚把烟身踩扁，“你是老子手下的兵，老子爱怎么管怎么管！”

柳惜时一个激灵，半晌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下决定不要这么快，我个人认为：你现在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深思熟虑之后得出来的结果，不过是一时冲动。如果有觉得愧疚的因素在里面，那大可不必，新兵嘛，第一次打仗上个头很正常。我都认了，你还在意个什么劲呢？”

“队长，你真是个很奇……神奇的人，”柳惜时肌肉搐动，还是露出似是的笑容，“每次觉得要抓住你身上的一点什么线索了，你一句话，又让我感觉什么都没抓到。”

“每个人都很神奇，”隆岚钟稍稍抬起眼皮，总算透出些生气，“就像你，当初从红叶城来郡西，只是一时冲动吧？”

柳惜时敛容息语，一遭再次陷入沉寂。

“这也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拿那些金子并不是想自己出去花天酒地，不过是出于一些难以言喻的目的——我觉得，或许用‘报复心理’这个词能稍微概括一下。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

“队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隆岚钟正说着，听闻娇柔的女声，未几便见韩雬雯款款来到身后。

“大道理什么的我就不跟你多说了，讲多了也没意思，但是我希望你一定要深思熟虑。”

送走了柳惜时，隆岚钟把韩雬雯唤到面前，“找你来就一定要有事么？老子想跟你谈谈心不行？”

“队长，你一会老子，一会谈心的，搞不懂你到底是在邀请我还是命令我，一个大男人突然说想谈心挺恶心的。”韩雬雯直勾勾盯着隆岚钟，她很喜欢这个“成熟”男人眼里的星光，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夜晚的集市上，这样的双目总能让她精神一振。

隆岚钟右眉蓦挑，“老子跟你谈心是看得起你！这人呐，得识抬举。你这妮子不去酒肆里当说书捧逗？让你去说一圈名说传奇都可以给烧喽。”

“不明所以。要说不识抬举，你是我见过最不识抬举的一个。”

“妮子，你为什么要来参军？你以前没有上过战场吧？肯定连血都没见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来参军也不是为了找人说这种事的。”韩雬雯别过头去，似有愠怒。

隆岚钟双肘靠在围墙上，仰头望着天，任烟灰掉落脸上，“哦，十来岁的年纪，还是个什么什么......叛逆期？你这么纤弱，这么多愁善感，我伤到你的感情真是对不住哦。”

小石城安氏商行处所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们安氏商行一定都给您办到位，包您满意。”李代办在男人身边躬身搓着手，活像条蹭腿的毛狗。

“这件事虽然不难，但一定要请李代办办严实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男人危坐轻笑，端正直背，身子却如陷在身后柔软沙发垫里一般慵懒软和。

“那当然，您都发话了，我们哪敢不听啊。”

男人身边的青年重重将瓷杯砸在茶托上，他心中暗想着，到底是直接起身将茶水甩到这个奸商脸上好使，还是一脚将奸商绊倒更有效果。

“我这就给您备好纸笔，您……”李代办正说着，随着耳边轻语的行进，他谄媚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挤作一团的五官，仿佛一块烙铁正中他的胸口。

“怎么了？”

“古大人，突然有贵宾来访，在下恐怕要先去接待……”

“没事，你去吧。既然不方便，我明天再来好了。”男人起身要走，李代办还要劝留，隐约听到窗外楼下的喧嚣，只得一边顾首劝解男人，一边向外走，催人想起池塘上捋毛的野鸭。

李代办才出屋，便借着路灯从阶梯上远远看见坡下门外两个身着便服的熟面孔。他三阶当两阶跨到门前，嘱咐侍卫开门，对温玉妆拜礼迎了上去，“姑奶奶，您息怒，要是您真把这地界给砸了在下可担待不起啊！”

“这么说我要不是不打算砸这地面，李代办还真不准备出来见我？”温玉妆撑腰撇嘴，笑靥却作轻盈。

宁与沁向李代办回礼，浅笑道：“李代办，我们不是来这里无理取闹的，但是我们队长今天跟你见了一面之后就变呆了，怕不是代办大人使了什么障眼法换了个人回来，我们可要向你要人啊。”

李代办脸上肌肉半紧半松，奇妙的平衡态最后表现出来却是诡异的僵硬，勾勒的变化扭曲了他脸上的轮廓，“两位大人，在下哪敢不见您们，只是现在有些急事缠身，您们看要不您们先在房里歇歇，等我处理完手头的急事，立马，马上来招待你们！”

“李代办，莫不是仇家上门来找麻烦了？动静闹得这么大。”

宁与沁望向李代办身后的玄衣男人，这男人仙风道骨，投足凛然，犹如仙神在尘，他极感眼熟，总拿不出半点头绪。

“这位后生小友好生面善，我们是否有过面缘？”男人先启口发问。

“我也有同感，只是还没……”宁与沁话未言毕，猛然一惊，遥想起伏丘原上，步履冠带之人身处乱军之中，闲庭信步，仿若午后散步，那时他正忙着杀敌，还以为是眼花看错，不曾想真有这号人物。

“小友应当认得隆岚钟。”

男人此话一出，差点没让李代办从坡上滚下去。李代办余光已见商行小石城的总代办奚梓材面作光怪，欲言又止，若不赶快把这闹剧收场，事后奚梓材发作，西处和南处互掐可不是闹着玩的。

温玉妆听得云里雾里，不觉有些头昏脑涨，这两天下来，经历的变故太多，以致她恍然在梦、神志不清。

“李代办、奚代办，今日打搅，下次有时间再来回礼。”男人步过呆若木鸡的李代办身侧，领着青年来到温、宁两人面前，低声邀请：“两位小友可有空闲谈谈？你们要的东西，我这里或许有。”

温玉妆下意识与身后的宁与沁相视，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男人携两人取道东向，袍袖扬舞，云淡风轻，让宁与沁想起还在紫烟寨时，总喜欢晚饭后在山上溜达的牛摸鱼，他并不讨厌那种看惯秋月春花的闲适，然而不代表他就乐于接受。看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宁与沁心底里就会油然生出打破“镜像”的冲动，他相信在这一点上，他和隆岚钟——不，是和紫烟寨的所有的弟兄颇有共同语言。

安氏商行的处所本来就人烟稀少，从此往东走更是罕见人迹，穿越偏僻的小巷，尽头是一家柔和灯光点明的书店。温玉妆随男人进入书铺，诧异于店内座无虚席的场面。无数书架整齐摆靠，从外看不到的第二层采用的是圆顶式建筑模式，上下书架之间，皆是木椅木桌相倚，人们埋头桌前的籍卷，连偶或起身拿书、方便的人都没有。

“书房设在这么偏的地方，还有这么多人？”温玉妆心中藏着疑惑，男人已领两人进了双向阶梯下的门。自从进了这扇门，在幽暗的灯光中，不知转折多少书架，才终于获得一片遗落的光明。那是一张书桌上，银色灯架上放置的有光矿，桌后只有一名手捧书卷的青年。轻盈的脚步逐渐靠近，那青年却似乎毫无察觉，任男人打开地板，将众人带入黑暗的地底世界。

突如其来的芒耀当然刺眼。温玉妆按捺住心下惊奇，尽量不去注意男人手上凭空出现的那团光球。宁与沁倒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他更想弄清楚，那团光球是否会散发热量，乃至燃起可敬的火焰，绽开皮肉，蔓延至身，只是端的刺眼，不能久视。

“嗒嗒嗒嗒”

除了微弱的呼吸，只有节奏起伏的清脆脚步声。当双足再次踏上平地，温玉妆心中的计数器才缓缓停止，仅仅六十七级台阶，她却恍若走平大半生息。

男人将光球放置到桌上的灯架里，耀眼的光芒照彻整间暗室，除了厚重的装订书本和书架，别无他物。

“坐吧。”男人率先上座，一旁的青年把四周的椅子扶正，然后在男人的颔首示意中选取了男人身边的位置坐下。

温玉妆不住环看房间周遭布置，无尽的书目相衔，沉闷环抱之下，她并不如何悚然，如果这是黑夜深处的沙漠，那么桌沿的那盏“台灯”便是高悬夜空的明月，防护林撑开了坚实的臂膀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都阻挡在外，时或带来一丝古朴的空气。火星将会点燃干燥的林木，和起冲天的烈焰，自外而内，将所及之物——这个独有宇宙吞兼。

直到此时，温玉妆才注意到桌央那本中心开花的书，那或许是溅上的水花，激腾中与烈焰高啸合舞。

“你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宁与沁对男人开门见山。

“不知道，”男人斜身向前靠在桌上，右瞳含着一颗荧光裂现的超新星，“但我可以猜到，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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