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未时
安若素跪坐桌前,待班老将“贵客”领来。院子里的落叶铺满草地,透入房内都能闻到些腐朽气息,粗壮的干枝向旁屋倾斜,总随着一阵阵的凉风与落叶一同旋舞。茶面升起袅袅蒸腾,男人迈着稳健的步伐,不待安若素发声便坐在桌对面的垫子上。
“班老,你去忙吧。”安若素对苍狩擎的肃然视若无睹,只对稍显手足无措的班老轻轻吩咐,班老从命拉上门,晃影失却纸面。
“二公子,看你准备得这么周到,就要误以为你深明待客之道了。”穿着皮大衣的苍狩擎用铁签叼起羊羹,放入嘴中一尝鲜爽。
安若素转作侧坐,习惯性地扬手做起了他抽象的指点形容,“自古以来就是货比三家,我们西处的服务比北处好,客户自然都往西处靠,如果这些都要谈什么繁文缛节,倒不如明天就把安氏商行给关了。”
苍狩擎不觉勾起嘴角,盘坐细味羊羹,这羊羹不但鲜美,且滑而不腻,早听说西处有善庖长于糕点,果不其然,“你比我想象中强,之前倒是我因为你年纪轻轻慢你了。”
“苍叔肚里能容船,精明强干,可不比东处和南处那两个,是能成事的。双信被囚,您不曾追问,小辈可是感激万分啊。”安若素轻轻推动面前小碟,替换了苍狩擎手面下空空如也的碟盘。
“既然公子能如此,我便推心置腹,说说我的看法,算是我给你送的见面礼,”苍狩擎肘靠屈膝,正对安若素,“安氏商行流传这许多年,其间能人辈出,自然有其根基,到如今人才凋零,从两辈前开始,就不得不用外姓人,无论军、政、行商,过去蓄积虽然能让后人苟图一时之安,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天下的能人,怎么可能尽出一族一门?”
“苍叔的意思我明白,”安若素微啜茶缘,浅笑着,“前面所说我都赞同,事成之后,当然要赏有功,任有能,以苍叔的能力,掌管一方,有大的自主权,当然不在话下。不过我也要把话说在前头,我虽然是安家养子,却不是外姓讨价还价的条件,我这条心还是在安家的,头字打安,头心也打安。”
“这是自然,老爷子于我等都有大恩,就是变了天地,门庭还是一样的。我还是想听听能让人兴奋起来的。”苍狩擎咧嘴拊掌而笑。
“只要抓住关键,此事不难办。商业关系,本来错综复杂,近年来非要分出东西南北四处,本身就有弊病,这一点,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最好抓手。”
郡府
空廌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大馆内迟迟不见动静,进屋通报的差役也还没回来。他一再抑住抽烟的冲动,只得背手在院落里踢动小石子,在土地上来回走动。
“空司刑!久等了,我来接您入府。”空廌一个激灵,看差役在阶上呼唤,当即迈步随差役入府。
再次行于廊上,恍若隔世,流苏微动,风铃仍吟,过去每月都要来这里做工作汇报,距现在只仅仅一月多的断缺,沉闷的气氛却要将他压垮。他之前没有注意过,原来地上有这么多盆栽,光滑的地面上,能映出他昏明的脸庞。他的脸形为瘦削,就是拿刀改过的轮廓,似是嫌下颏过尖,便给削平了。他的胡茬总是不长不短,黑粗而且硬,肯定扎手得很。
空廌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突然的停顿,在半敞的大门前,高挑的女子缓缓起身迎来,空廌轻带上门,凛冽的英气竟把他逼在门前动弹不得。
“你这是怎么了?”易与雯柳眉轻挑,看着愣在门前的空廌径自坐下了。
“没什么。”空廌缓过神来,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取办公桌后的木椅坐了,熟络地点起一根卷烟。
“还说没什么,我看你行事都不正常了。”易与雯松懈不得,绷紧了心,不觉双手环抱,轻咬唇侧。
“易家主,我想跟你谈谈城东司刑府的事。”
“你到底是怎么了?在这种地方还叫我家主?”
“我不叫你家主该叫你什么呢?难道你不是易家的家主吗?”空廌安坐不住,又起身靠在了窗台上,“你是实际的郡宰,我是城东的司刑,这是很简单的问题,也是首先要理清的问题。”
“廌哥,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是会被情绪左右的人!”
“难道我就不能有情绪吗?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空廌止不住身体的颤抖,烟头猛然弹飞在地板上,他的食指已经留下了点点焦黑,脱掉衣服也许凉快一些,他觉得偶尔暴露自己的脆弱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对不起,我激动了。”空廌耷拉着无用的头,鼻息重重拍打在双手上,稍稍缓解手指上的灼烧感。
“你有什么不快,都可以和我说,我会认真倾听的。”
空廌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颤动的泪光,勉强的笑容,这就是他的生命。他并不会用手帕来拭去易与雯盈眶的晶莹,更不懂安慰。
“与雯,我们什么时候,也慢慢开始顾影自怜了?”空廌靠着窗台,渐渐抬不起眼皮,瞳中的场景自来自去,既不模糊,同样难言清晰。
“我批准你休假,派人临时接替你,希望你能有个放宽心情的空间。你上任以来,从来都没有休息过,没有人能指责你。”
“我可能……不能再跟你一起走下去了。”空廌沙哑了声线,却挤不出半分苦涩而齁咸的素血,只是左胸下隐隐作痛,这样的平静是可怖的。
“你要辞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待在红叶城,这个是非之地越来越危险,”空廌重重吐了一口气,旋即面向易与雯点燃另一支烟,“过去有人和我说过,体制外有许多力量是体制内所无法接触掌控的,现在我体会越来越深。”
“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守在这里,我的根在易家,易家的根在红叶城。”易与雯的指甲嵌进肉里,再次松开的指尖带着些许残红。
“或许你说得对,我应该花点时间让自己好好静静。”空廌掰断抽到一半的烟身,并着烟灰一道包入纸内,擦拭地面,静静离开。他由衷希望他的来去是不留痕迹的,可是气味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两人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什么都没有,不会嫉恨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么?”恍惚之中,空廌脑中又回响起这句话,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听谁说的,唯一隐约有印象的,是说话的人已经不在身边,大概去了遥远的,他目不能及的偏远地方。
那里会有桃花吗?会有朗朗书声吗?会有小桥流水吗?会有能够自由疾呼的高山深林吗?一定会有的,如果还没找到就一直去寻找。
空廌渐渐失了实感,梦中的漂浮感环绕心间,他像个酩酊大醉的捞汉,跌跌撞撞地在小巷僻径里且晃且走,他似乎迷路了,却没有抬头确认方位的意欲,只是捡人少偏冷的小道走。
在暗处的眼线,瞳孔缓缓扩散,它们的目标忽然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空廌下意识想要拉开捂住他嘴的手,强大的外力几乎将他悬空托起,不由他任何反抗。
“空司刑,不要挣扎,我不会害你的,如果你挣扎闹出了动静,跟踪你的人立马就会追上来,那些弓家的爪牙不会手软,如果被发现,我们两条命都要搭在这。”
空廌只觉话音耳熟,记忆的抽屉里却找不出其他讯息。路口处,两三个市井痞匪模样的人匆忙行过,他与身后的人隐没在黑暗之中,由一道隐蔽的木门进入荒芜的院落后,擒住他的手方才松开。
空廌稍稍缓气,回身面见中等身材的男人,这个男人不但声线耳熟,相容更亲切,但到底想不起来由,硬要说,就像是在大街上遇到的问路的大众脸男人,面善却也易忘。
“空司刑,我是紫烟寨的人,我们队长想和你聊聊。”
“你们队长?他在哪?”空廌逐渐平稳呼吸,环视四周轻声问道。
“请跟我来。”男人转身迈步,小心翼翼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角,领空廌钻过缝隙,登上小楼,一个小房间,两个人一个站在窗边张望,一个坐在破旧的木沙发上看书。
“队长,我把空司刑带来了。”
“好,你回预定位置。”青年收起书本,从沙发上慢慢站起,男人听到指示,轻声应答便消失在了走廊拐角处。
空廌走进房间,离得近了,方才看清青年的脸,心下一松,下意识伸出了手,“平兄,好久不见了。”
“空司刑,公事繁忙,不能时时拜访,还请多见谅。”平波清握住空廌的手。
空廌望向站在窗边的男人,也是张熟面孔。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蓝兄。”
“我现在也在紫烟军做事,平波清是我的队长。”蓝榘镇示意性招手,随后又回复到抱胸的招牌动作。平波清与蓝榘镇转换方位,眼神在窗外游动,似乎对屋内的事并不感兴趣。
“空司刑,要站要坐请自便,”蓝榘镇伸出手臂,张开的手掌指向沙发,“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天了,到今天才找到机会联络上你,我们小队这次来红叶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邀请空司刑到郡西任职。”
“到郡西任职?”空廌扬了扬手里的烟,见两人都不说话,抽出最后一根火柴点燃起来。
“是,郡西新遭战乱,刚刚平定下来,百废待兴,牛公带领我们,正要招揽红叶的英杰人才,把郡西建设起来,空司刑这样的人才,不来郡西实属可惜。”
“我在红叶城司刑当得好好的,突然要去郡西,恐怕不妥。”
“空司刑没有必要拐弯抹角,我们已经把你的资料了解清楚了,”蓝榘镇抿着嘴角,显然对空廌所言不以为意,“八月初八,城东当街砍头案发生的那天,我们队长正好在现场。”
空廌微微一振,半苦笑道:“真有这么巧的事?”
“是,”平波清面无颜色,仿佛在侃家常,“那一天,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用布盖住了有人头的竹篓。”
“盖住竹篓?这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单纯觉得,一个本来还能说话,还能走路,能哭能笑活生生的人,这样突然死了,尸首异处,脑袋遗弃在竹篓里很不舒服。”
空廌盯着脚下的实木地板,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终究归于沉默。
蓝榘镇稿在胸腹,投止从容,“城东庆喜面馆的老板姜庆祥,在八月初八为患有精神疾病的马向楠当街用面馆里的刀具劈砍,身上受了八十三处刀伤,头也被马向楠砍了下来,扔到了竹篓里。这个烫手山芋,在现场城民的撺掇下,传到了你的手上,你判定具有精神疾病的马向楠负全责,并且要求重罚,就是这点,把空司刑带到了现在的境地——为人厌恶。易家抬举起来的人,时时是弓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弓许众怕早把空廌兄的大名搬上了死亡名单。”
“这样的狗屁人生我并不后悔。”空廌蓦勾起嘴角,拉开火柴盒才想起没了火源。正要收起烟支,一个崭新的火柴盒飞转到腿旁。
“姜庆祥或许刻薄,开店时总喜欢占客人的小便宜,但是我听说他做的面很好吃,所以一直还是会有很多客人光顾。他贫困的家庭,上学的女儿和患病的妻子,也全都仰仗着他。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刻薄就足够了,城里关于砍头案的谣言这么多,上下对你的意见这么大,这会是偶然么?过去上面不满空司刑判案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能压下去,一是靠民众的支持,上面还有有分量的人从中周旋,可是这次,最重要的支撑已经没有了,乘着情绪来煽动大众,是最容易的事情。到这个地步,你已经不可能再在这里做司刑了。”
“我或许会远走高飞,但郡西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空司刑应该很少去郡西吧?就算现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也不要紧,不妨亲眼去看看再决定去留。”
蓝榘镇见空廌呆滞地抽着烟,心想着只能用穷追的办法来打动对方——尽管他并不是喜欢这么做的人,穷追猛打,那向来是裴荒服和霍潇然的喜好。
“空司刑,你这样想的原因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平波清突然的发言将屋内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于公,司刑的理想大概是建设一个公正社会,这一点和我们郡西是一致的;于私,易家的现任家主给了司刑很多照顾,你们有着共同的追求,很难取舍。我以前杀过一个对我有大恩的人,还谈不上是为了理想,只是一种自有的判断:如果我继续跟着他,什么也做不了,想要实现的事也不会满足,如果我选择无条件地跟着他,现在的我已经和他一起沉沦了。”
“空兄,平掌柜的说的是有道理的,你就算留在这里,也什么都办不到,如果到郡西,你们两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力量,那无论是谁先有办法,都能解救对方。我们委员会已经确定了总司刑的人选,只要空兄到达郡西,马上就能上任。你会有很大的空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蓝榘镇补充道。
“我就是想去,家中的老母也没法照料。不单说郡西,去别的地方都一样。”
“空兄尽管放心,只要你肯来郡西,善后的事情我们都会帮你处理好,保证把令慈安然无恙送到郡西。”
“看来你们是势在必得啊。”空廌抬起头,翘着二郎腿舒开了双眉。
“如果没有把你带回去,那我们就只能结伴去四方云游了。”平波清冷不丁的俏皮话将两人逗笑。
“好,我答应跟你们去郡西看看,”空廌猛然将烟身扔到地面,火星四溅,“这一去,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还要请你们帮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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