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青阳关外八十里,拓跋百里也没有睡。
厚重牦牛皮做的毡房外,拓跋百里缓缓抚摸着身边一只大半人高的白狼。
只见这只白狼身型硕大,通体银白,不见一丝杂色,毫发浓密粗硬似一根根倒竖的银针,月光下竟然可见那毫尖上泛着的点点寒光。
这只白狼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苍云。
白狼苍云显然很享受主人的爱抚,昂着头紧贴着拓跋百里的手臂,不时甩动着尾巴。
这时天边闪过的三颗流星引起了拓跋百里的注意。
比起东陆,西荒草原上的人们更相信神祗,七部天空的每一个星辰都对应各自的神祗,大祭司会根据星辰的变化向主君传达神的旨意。
大祭司赫苏台此刻正站在拓跋百里的身旁,显然也被这天空突如其来的异象所吸引。
赫苏台凝望着夜空,忽然眼中露出惊恐之色,急忙的从厚的有些臃肿的皮袍里摸出了一个古朴方形的铜匣,铜匣已有年代,周身阴刻着难以名状的图案。
赫苏台用一只手颤微微的托住铜匣举过眉梢,另一只手小心的打开铜匣子底部的机括,机括一开,只见铜匣子的顶部伸出几圈似齿轮又似标尺的东西,这些齿轮交错着,精密而复杂。
赫苏台用双手托住铜匣,将铜匣子对着夜空,双目通过铜匣上方的齿轮向天空望去。
“观天尺?”
拓跋百里心中猛然震了一下,赫苏台接掌大祭司一职也有二十年了,平凡的星象早已了然于胸,可是今日是何故,竟然需要用到“观天尺”来佐星定位?
事非寻常。
流星不过是一瞬,剩下的夜空又归于平静,星移斗转本就是常有的事,星空下的茫茫苍生又有多少会留意呢?
却不知,这一刻星象的变换,连区区蝼蚁的命运也将因此而改变。
“大汗!”
赫苏台从颤动的喉咙里,艰难的说道:
“七部主星,已坠其三;天下之衡,已趋崩坏!”
说着,慌忙间观星尺从手中滑落,摔落在脚旁的草丛里。
“草原、东陆、漠西三部的主星俱都坠了!”
“什么!”
“坠了?”
拓跋百里身子微微一颤,瞳孔瞪的如大块的琉璃,一脸愕然。
很快,拓跋百里又恢复了平静。
西荒草原的历法来自于漠西,为历代大祭司所掌握。历法里将世界的天空分为七部,这七部分别对应着世界的七个区域:
漠西、西荒、东陆、极北、南国、瀛洲、隐领。
七部的天空里各有主星,而主星象征着各部的主宰在天空所对应的神祗。
人与神以星相连,命运与星相通。
主星既坠,主君危矣。
白狼苍云似有感应一般,仰天长嚎,随即整个山谷的狼骑都跟着哀嚎起来。
一时间,皓月狼嚎,肃杀一片。
“大汗!“
“我们还是退兵吧!“
看着赫苏台跪倒在自己的脚下,拓跋百里已然心如明镜。
千百年来,草原日出日落,生生不息,只有星命不可违。
两鬓斑白的草原大汗拓跋百里早已无畏了生死,只是这草原数十万子民的将来却是他心中最重之事。西边的大漠已向东侵袭了多年,正慢慢吞噬着草原水草最肥美的谷地,极北而来的寒流每一年都冻死更多的牛羊,而自己的族人却越来越多,几十年,或者一二百年后,恐怕这偌大的草原也再养不活他的子民了。
而繁华富庶的东陆刚经国乱,正是最空虚的时候,自己厉兵秣马了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个时候么?若是等东陆的王朝缓过劲来,自己构画的一切岂不都成了泡影?
唯有让自己族人打进到东陆去,三堑山的高险才能阻挡大漠的风沙和极北的寒流。
现在就是进入东陆的最好的机会!
再也等不起了!
既然星命已定,拓跋百里的心中坦然起来。
望着几十里外的青阳关的无数火光,拓跋百里沉默不语。
明日这一战所面对的将是整个东陆最精锐的军团。
三十万人啊!稍有不慎,自己这五万铁骑就要淹没在茫茫东陆的兵甲里。
若要取胜,不仅要拼命,还得兵出奇计。
想到这里,拓跋百里似乎胸有成竹。
“打进东陆去!”
几百年来,无数的草原大汗高喊着这样的口号,最终却饮恨在青阳关下。
而如今,轮到了自己,哪怕战死。
星命,眼前这一切终究是自己的使命,而未来,又有谁来书写?
“三颗主星,坠向了何方?我草原的主星去了哪里?“
拓跋百里想知道将来的样子,一边说着一边扶起了跪在脚下的大祭司赫苏台。
“三颗主星俱都往东边去了!不在草原,在东陆!“
“东陆?“
拓跋百里见识过东陆的繁华,那一年出使上都,让他流连。
上都里宽阔整齐的街道可让百骑并行;巍峨宏伟的皇宫大门、六角雕花的紫色宫灯、点足碎步腰肢摇曳的娥娘,还有那悠长凄婉教坊里的歌声,这一切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耳边。
二十年,繁华成落寞,沧海已桑田。
自己草原的未来会在东陆。
拓跋百里的心里释然了,上天并没有厚此薄彼,自己的夙愿也将达成,草原的未来果真像自己所构画的那样,会在东陆生根、发芽。
“啊!“
“哈哈!“
拓跋百里忽的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像炸雷打破了夜的死寂,寒风猎猎,爽朗的笑声随风传向远方,是那样的豪迈!
赫苏台看着自己的大汗,眼神里再没有了慌张,而是充满了骄傲。
这才是我拓跋的大汗啊,整个草原的大汗啊!
赫苏台哭了,滚烫的泪水流了下来,将发白的脸烫的通红!
“东陆。“
“我的小云儿呢?“
“我的小云儿能看见我们拓跋的狼旗在东陆的大地上飘扬么?“
“我的小云儿还能再看见我这个狠心阿爸么?“
想到了自己的星命,拓跋百里的又一处心伤剧烈的痛起来。
痛的这个有铁一般胸膛汉子想要大哭。
“公主是草原的明珠,无论东陆的天如何的黑暗,我们也一定会找到她的!“
“是啊!”
“云儿是草原的明珠。。。。。。”
“而我,却是最狠心的阿爸。”
拓跋百里喃喃自语。
赫苏台在一旁看着,他不相信此刻将是眼前这位大汗的最后一夜。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曾看到那星辰坠落;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少年易志,不再学习这术数历法。
观人生死,看似是本事,其间滋味只有自己知得冷暖。
大汗啊!大汗!
面对宿命。
既知凡人如蝼蚁般无力,又为何要发鲲鹏的宏愿?
英雄!
草原的英雄!
赫苏台的眼角已流出了血丝。
狂风骤起,马嘶狼嚎,天地摇动;
这一切,都仿佛在歌唱,这一切,都是颂歌!
分不清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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