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交 第廿一章 凤仪宫哀妇人议圣 北子关诚君子遇亲（上）

赵氏皇后被太后一言禁在凤仪宫内，日月飞疾，眼见便是十余日，旦日已过，便至上元。

这祝其风俗，旦日阖家欢聚，上元却是举国共庆。依着每年惯例，在这上元前后三日，设了灯会，彻夜不禁。

祝其至尊一家虽不能入凡，却也不能免俗，这日早早，那侍人宫女来往穿梭，如那民间一般，将些花灯彩绸装扮起来。

待到入夜，圣人请了太后，召了儿女，至嘉福门城头观灯，尔后又桂华殿设宴，聚饮赏灯，虽不若宫外那般星火辉映，灯焰相射，却也是火树银花，璀璨光华。

不一时，诸位皇子、帝姬纷纷举杯拜祝，再奉上各个尽心备来的礼，殿内愈加欢腾。待到大皇子时，那圣人接礼，见是一幅画，便展开来看，面色不觉沉了下来。

太后瞥见，叹了口气，向大皇子招手，待大皇子近前，拉了手道：“祖母知你是个心纯性孝的孩儿，也难为你，小小年纪便这般为你阿爹阿娘转圜。”顿了顿又道：“只你为子为臣，这事些便不是你能管的。”见大皇子红了眼，到底心疼。回头对圣人道：“看你做事！”

旁那言妃听了，笑道：“今日正是人月圆时，姐姐独在一宫，未免太过孤寂……”大皇子听到此，亦看向太后，太后见大皇子双目殷殷，叹道：“朝令而暮改，何以为信？”

圣人心下生恼，并非因太后之言，却是大皇子，早在旦日之前，便来求过。当时亦与他说过此话，如今看来，他是半点不曾听进。且未免太敦厚了些，那赵氏不得出来，他竟也不知自请去探看！默然良久：“也罢，宴后，你便去看看你阿娘罢。”

大皇子闻得此话，忙跪地去谢，太后已道：“自去玩罢。”

旁边晋宁见大皇子退下，便猴了上来，只道要与圣人与太后演她这几日来的练兵之阵。圣人正因皇后之事郁烦，见晋宁卖巧，心下慰贴，笑道：“你演来便是，只莫要演成穿花扑蝶。”

太后却觉晋宁年岁渐长，再作此类事，实失贵主之仪。然圣人开口，便不宜再说，只两眼不由去看秦妃，见秦妃自斟自饮，宛若不闻，就心下顿生出几分闷来。

那言妃伸手抚了太后，笑道：“阿娘，昔孙子三令五申，半日便使宫娥脂粉队，为可赴水火之旅，叫人心向往之。今日晋宁练宫人，不定便是个女孙子呢。”

太后斥道：“胡说！甚的‘女孙子’？好好的小女娘，都叫你们宠坏来！”言妃掩口笑道：“阿娘推得好撇脱。莫道您无赞过晋宁，赏过晋宁？”太后一时哑口，只指点言妃额角：“你呀——”

圣人见此，忙端杯来敬：“娘娘，莫管那猴儿，只看你这多乖巧孙男娣女罢”。

旁那隋荣贵主亦捧杯上前，笑道：“娘娘这是关心则乱，晋宁年岁尚幼，故才烂漫了些，待过些时日，知了些事，定再不如此。还请娘娘满饮此杯，将心送回腹中去罢。”

太后眼见隋荣端仪无暇可击，又听她声如玉磬，缭有余音，才欲赞她，就听耳边尖利声响，吃了一吓，忙抬眼望去，只见晋宁着胡服，昂首踏步，领了四列宫人，“橐、橐”行进殿来。

那队列左两，皆着玄裳，右边两列，却着赤裳。晋宁口中衔管，鼓腮作吹，发出一声声急促短音，而那列中众人，足随音起落，应和其节。太后只觉着心也随之跳得急促，不由按了胸口。

待众人立定，晋宁上前单膝跪地，喝道：“簪花校尉韩绥，领令演兵，请陛下阅！”

圣人只当是秦妃家传之术，笑道：“允。”晋宁立起身来，绷着面皮，呼气鼓哨。随着声声长哨，那几列宫人，竟也之左右前后走转跪起。

大皇子见众人看得入神，忙起身避出殿，一径便往凤仪宫来，那赵氏皇后正孤身孑影，独坐抚猫，就听宫女惊喜道：“大皇子！娘娘，大皇子来了！”忙回头去看，果见儿子，止带了个小侍，正踏进殿来，不由喜道：“牢儿！你怎的来了！？”

大皇子却是不答，近前来跪地道：“愿阿娘福寿康健，事事顺心！”赵氏垂下泪来，忙来扶起，道：“好好！我儿也喜乐……”又道：“你不在那边陪娘娘、陛下，怎的过来了？！”大皇子道：“我奉了一画与阿爹，阿爹便许我来。”

赵氏听说，忙问道：“你奉了张甚画？”大皇子便低下头去，赵氏心下愈焦，连连催问，大皇子只得道：“我请徐侍读作了幅长春白头。”赵氏怔了怔，半晌才道：“牢儿，你日后莫再作这般事。”大皇子道：“阿娘，我已知了。祖母也是这般说。”

赵氏犹若不闻，只道：“你日后只管在陛下、娘娘面前尽孝，莫要担心阿娘。若是陛下看你万般样好，阿娘便也有千般样的好。”

大皇子低声道：“阿娘，阿爹他非是那般……”赵氏却道：“我儿莫说，只听阿娘的罢。陛下说得不错，你如今也渐大，断不能再混混沌沌过日。”见大皇子看来，赵氏回头向那宫女道：“金蝉，你到门口去，与我看着些。”

见那宫女默声而去，大皇子不觉心惶。

赵氏见了，心头发酸，却还道：“牢儿，才刚阿娘与你说的话，都是从心底捧出来的。阿娘自不会来哄你。”

“咱这一家，为天下千万家之首，便也与那千万家不同。那别人家父母，喜谁爱谁，自是心至情发，无遮无掩。”

见大皇子不觉听住，赵氏又凑近些，轻声道：“然在这内宫，非是如此。便若你晋宁阿姊，陛下疼她入心入髓，然若她阿娘不是秦弗过，她阿舅不是秦虎臣，陛下又还能疼她几分？再看你启安阿姊，你也说了，她最是温柔可亲。那般的一个琉璃心肝玉人儿，陛下又何曾正眼来瞧她！”

大皇子已是怔住，赵氏将他搂入怀里，道：“只是，牢儿也莫怪你阿爹，他为祝其之主，稍有动弹，便牵动四方，他怎敢随性？你日后做了……也是要这般。”那大皇子已带着哭腔道：“阿娘，我日后也要如此么？阿娘，我只喜欢启安阿姊……”

赵氏将他搂紧，咬牙道：“怕是不成，在那位上，人人需得如此。”

见大皇子满面惧色，又咬咬牙，狠道：“牢儿，若你不做，怕是你活不了，阿娘也活不成。便若……”大皇子已是愣住，问道：“便若甚？”心下又想起另一事：“阿娘，你也活不成么？”

赵氏暗舒口气，点头道：“若是不做，那娘定是活不成。牢儿，不止于此，日后，定有人想要你做笼中的花雀、悬丝的傀垒，想要你再不喜你启安阿姊，想要你不要阿娘活。”大皇子已哭出声，反手搂住赵氏：“阿娘，牢儿不要！”赵氏却不慰他，只道：“那你便只管孝敬陛下与娘娘，也莫再让人知你近你。”

见大皇子抬头看来，面上茫然，赵氏轻轻摩他肩背，道“便若今日你奉这画，陛下并不欢喜罢？”

大皇子点头道：“确是不见阿爹悦色……”抬眼见母亲面色，忙又道：“然他也让我来……”语便低了去。半晌，才闷声道：“阿娘，阿爹他真不喜我来见你么？”赵氏柔声道：“他非是不喜你来见我，只是不喜你今日宴上来求他。”

见大皇子不解，赵氏又道：“你今日这般做事，一来违了陛下的心，二来，人人便知你事我至孝。今后有人若要你喜，便来谄我，若要你怒，便来谤我，若要你孤，便来……”话到此却一惊，大皇子已道：“那怎办才好！便是要对你不闻不问么？！”

赵氏压下心悸，拉过儿子，紧搂入怀，道：“傻牢儿，你想阿娘，直放在心底，阿娘也是知晓。”大皇子笑道：“那便好！阿娘，以后我便偷来瞧你，这般可好？”

赵氏点头道：“牢儿最是聪敏，便是这般。你亦要记得，后日，喜甚怨甚，恨甚憎甚，都莫再让人瞧出。”

一时殿中，母子话语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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