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历六月初二。
吴国。
台州城郊。
路桥镇。
所谓的城郊不过是山野周边的小村落,与城市分隔了开来。
六月正是初夏,刺眼的金黄狠狠地洒在了大地上,硕大的田野无处藏身,放眼望去,远处的碧绿的山,山下金色的田,田里肥沃的土,土边流淌的清泉都被挥洒上一层耀眼的光辉。蝗虫也不敢直视天空,埋下脑袋钻进一株迎风摇晃的麦子里。田傍着山,分割成几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块地里有不同的收成,小麦比其他东西最先长得快,面向阳光骄傲地抬着脑袋,被清凉的夏风一吹,整片麦田如同草地一般齐齐弯下了腰,哗啦啦地响。
田边供人乘凉的樟树也长得粗大,二人不能环抱。上面茂盛的伞顶也哗啦啦地响,如同母亲的手,像是要温柔地轻抚着怀中的稚婴。树上看不见的蝉嘶声鸣叫着,与田里的蛙声相应,此起彼伏。
一棵歪着脖子的樟树下,便是一座简陋的茅屋。屋顶用成捆的草根堆在一起,晒得发烫。墙壁的砖头也烂了不少,数束光线从砖缝中穿过,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屋里很小,蜘蛛网霸占了所有的墙角和房顶,几只耗子从田里和屋子里钻进钻出。屋子里只放着一张破烂的大床,床上没有被褥。欧阳慕躺在上面,双眸紧闭,面色苍白。
燕无常穿着一身质朴的农装,黝黑的长发用麻布包了系在头上。他从屋外抱来一捆稻草,铺在地上,动作娴熟地如同普通的山野村夫。
铺好地上的稻草,燕无常靠着墙坐了下去,一只手往嘴里丢了一根狗尾巴草,开始闭目养神。
辰时。
欧阳慕缓缓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屋顶。
燕无常没有睁开眼睛,开口道:“今儿吃什么?粥已经没了,只剩些汤汤水水了。”
欧阳慕听罢,道:“王爷,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不必再休息了。”
“谁问你的伤了?”燕无常口中的狗尾巴草上下动了动,道,“你对自己的身体没有点认识么?一个姑娘还使出不留行了?不用那招你跑不掉么?”
欧阳慕静静地听着,干裂的双唇动了动,没有答话。
燕无常慵懒地道:“你的腿伤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内力,已经损耗七成,身体撑不住,以后可能会留下祸患。”
说着,他转过头看着床上平躺着的欧阳慕,道:“吃点啥,粥还是饭?”
欧阳慕轻轻闭上了眼,开始感受身体内力的流动,果然内力流淌不如之前那般流畅,总有无力、拖沓的地方。
“饭。”
燕无常听罢,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稻草,面向屋外,顺手抄起了墙上靠着的锄头。
欧阳慕又睁开了眼,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
“想吃饭就得干活,这是吴国短工的规矩。”燕无常头也不回地道,“麦子熟了,我去割几斤,向东家多讨碗粥来。”
欧阳慕看着他,有些发证。
夏日的白昼总是很长,一晃儿到了酉时,天边的晚霞仍旧没有消散下去。
欧阳慕放下了手中的碗,粥里的米有股霉馊味,她有些难以下咽,但燕无常吃得很快,几口扒完了自己碗里的,又眼巴巴地看着她碗里的半碗粥。
“王爷。”欧阳慕将自己身旁的碗往燕无常那里推了推,他看了看,便一把端过来,大口吃着。
晚霞温和的余晖直接透过茅屋没有门的门框,映在欧阳慕的脸上。世界仿佛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眼前一望无际的麦浪轻轻翻涌着,黄昏好似把整个天空都染得通红,火烧云慢慢地挪动着,摆出各样的姿势。温柔的金黄使一切都变得安详了起来。
欧阳慕换了一个侧躺的姿势,静静地欣赏屋外的景象,自己内心也仿佛沉浸其中。
燕无常仰脖喝完碗里的粥,看了看欧阳慕的脸,她的五官被落日的余晖笼罩,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那天拦住你的人是谁?”燕无常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欧阳慕的视线仍旧放在屋外,对他道,“我当时的内力已经损耗大半,发挥不出全力。”
燕无常道:“那你和他交手过,你觉得是谁?”
欧阳慕轻轻摇了摇头,道:“他的脸蒙起来了,用的是官刀,使的也没什么特殊的招式,但他能猜出我的动作,能抗衡还能压制住我,应该是一个身经百战,武功高强的人。与我一战没有发挥全力。”
“如果我没有出手救你,那你会死在那里么?”燕无常问道。
“王爷不必救我,比起暴露的危险,我的生死无关紧要。”欧阳慕看着燕无常,道。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燕无常的眼中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散发着无神的光。
“那便罢了。引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吴国宫中也有不少高人,惊动了他们对我们来说有弊无利。”燕无常喃喃道,站起身来,来到欧阳慕的床边。他的身躯挡住了门外昏黄的光。
他缓缓俯下身来,伸出双臂,靠近欧阳慕的身体。欧阳慕能感觉到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身上的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索性闭上了双眼。
燕无常将她的上身扶了起来,靠着墙,而后燕无常又坐在床沿,径直地脱去了她的长靴,将她的裤脚上卷,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
小腿上有一道长长猩红的伤疤,印在中间,呲牙咧嘴。
燕无常从破旧的衣内取出几瓶伤药,娴熟地倒在欧阳慕的小腿上,她疼得皱了皱眉,浑身战栗了一下。
“砍得挺深,若是你退得慢了,这条腿便保不住了。”燕无常说着,一手握住欧阳慕玲珑的脚底,一手在小腿上摩擦着,让伤药更快融入伤口。
欧阳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缄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燕无常开口道:“说说你的家世吧,我记得,你不是燕国人吧?”
欧阳慕的嗓音略微沙哑了些,低声道:“回王爷,我是han国人,十六岁便南下来到燕国加入天枢阁了。”
“哦?那你也是个元老了,能在天枢阁活过十几年的人不多。”燕无常看着欧阳慕道。
“回王爷,小女芳龄二十。”欧阳慕与他对视着道。
也不知她听没听出燕无常话中的戏虐之意,燕无常只是接着道:“哦,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会同意你来到这种地方么?”
“家父乃han国商行的一名普通客商,家母只是一寻常妇人,无需再提。”欧阳慕道。
燕无常听罢,思索了一会,道:“你爹是欧阳震华?”
“王爷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欧阳慕道。
燕无常放下了她的小腿,双手开始按摩她的伤腿,手法轻柔,动作细腻。
“我只是想确认罢了,你家族的这一辈,有上书院的,有从商的,有当县官的,还有从军的,可是如此?”燕无常道。
欧阳慕看了看正在细心按着自己伤腿的燕无常,过了一会儿,道:“王爷耳目灵通。”
燕无常将边给她按摩,活血化瘀,边道:“没什么,短工有短工的规矩,天网便有天网的规矩。谁没个牵肠挂肚的人呢?万一那晚你被吴国人俘获了,谁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欧阳慕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燕无常接着道:“你是我的身边人,我尽力不会让这事发生,但不让自己身临险地,也是为自己心念之人负责。”
说罢,他抬起头看着欧阳慕冰冷的目光,道:“人在四海漂泊,岸上总有人等你回家,若是没了,上岸便没了意义。”
欧阳慕用冷冷的目光看向他,两人都不为所动。
门外的黄昏渐渐淡去,偶尔能从远处听见村夫吆喝着收工的声音。夏虫开始在田间楚墨,蛙声一片。皎洁的弯月早早挂上了夜空,蝉鸣声丝毫没有减弱。
天空已然变成了深蓝色,四周逐渐变得黯淡下来。燕无常的脸也模糊地看不清楚。
他放下了欧阳慕的伤腿,开口道:“听闻你有一房堂兄,正在杭州那儿当县官。”
说着,燕无常抬起头来,黯淡的屋内欧阳慕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低沉的嗓音道:“要不去看看他?”
“王爷不必了。”欧阳慕道,“我与族人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燕无常轻轻地收拾起了碗筷,用打着补丁的衣袖揩了揩床边,道:“那便上外头走走吧,夜幕好乘凉,对你的腿伤也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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