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二十二的天后圣会,算是一年之中津门卫最热闹的一天了。
津门各方势力,各位大侠挖空心思琢磨出绝活,都会在这天露一露。街面上舞狮、献花、戏班、杂技、八仙过海等等,不知道谁约好了似的,全部都扎堆冒了出来。小老百姓会提前占好位置观看,来晚了的就爬树、翻墙看。有头有脸的人家,早已经沿街包圆了二楼包厢,安静等着各路高人献上表演,一道道细心观赏。
李溢挤在人群中,眼前闪过各色各样的面孔,差点在这人潮汹涌的天后圣会上迷失了方向。最重要是他的眼中,每个人头上都还带着一串倒计时,就更让他晃花了眼。
李溢时时刻刻注意自己头上为数不多的时间,眼睁睁看着它跌破了2小时的大关,丝毫不停留的掉下去,着急得嘴皮子直冒火。
那本《鬼差上岗指南》中说要找大奸大恶之人,可是眼前人茫茫多,他哪儿能看得出来。总不能挨个拉着人家问,你是大奸大恶的人还是大善人?
要是他这么问下去,个顶个都是大善人。
“出事了出事了,听说雄狮会被老瞎眼拦下来了!”
李溢正着急的时候,就听到前面的人议论纷纷。同时身边几百人开了锅沸水似的热闹场面,好像倒下来一盆凉水,刹时间安静了下来。
迫不及待的挤开前面的人,李溢一眼便见到了拦路的人。
这人黑麻质的套裤,裤腿上缠着白飘带,净袜乌鞋。上半身一条灰白色的袍子,敞开了胸口,像是个本地小阔佬。但是这人衣服上又拉耸着一块表链,挂的却不是怀表,而是一些稀奇古怪、不金不银的牌牌儿。
一些人或许认不出来,但见识过洋人的就知道,那些牌牌应该是洋人带来的玩意儿。只有李溢扯了扯嘴角,看到那些牌牌上的英文是“britisheastindiacompany”,便认出来这就是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
这人拢了拢自己中分的头发,一副四不像的打扮却挺得意,好像人人见到他这一身穿戴都眼红一样。
“舞狮的先别走,照着刚才那样儿,给三爷演上十遍。点心包,四太太那儿有的是,她替三爷给啦!”
这人拖出来一张红漆的大木凳,“啪”一声拦在了街正中,一撅屁股坐了下来,大模大样的翘着二郎腿,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
四处禁声,李溢却眼前一亮,这还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看人先看长相,这人浓浓的眉毛下面镶着一对大眼睛,乌黑的眼珠子却不知为何只剩下一只,瞎了的一只眼睛泛着死鱼般的混白。好的那一只,却像算盘似的滴溜溜乱转。
舞狮子的都是来自于一个叫做雄狮会的班子,赶在天后圣会上献艺,其实也是为了生计。依照天后圣会上的规矩,若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愿意专门看他们舞狮,便会遣人过来知会一声。领头人便会把旗子一摇,带着手底下的人敲锣打鼓,专门给人表演一番。
表演完了,有钱人家就会让人送上预先准备好的红包和点心包,作为犒劳答谢。
能被大户人家柳家四太太聘请,雄狮会的领头人自然是开心的。除了四太太给的红包大,还因为柳家准备的点心包好。像是张家的糖果、刘二家的烤鸭、钱家的肉铺零嘴等等,津门附近的名家名品,应有尽有。
领头人带着雄狮会演完了一遍,领了赏开开心心正要离开,哪想到会遇上老瞎眼。不仅拦住了去路,还要他们演上了十遍。
领头人混迹津门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两边都得罪不起,便再一次把旗子一摇,原样给老瞎眼演了一遍。然后走到老瞎眼面前,陪笑道:“三爷,您老给个面儿,改天再去拜会您?”
老瞎眼面不改色,声调都没什么变化:“去你妈的,向来天后圣会上都是现点现演,怎么轮到你三爷我,就要改天了?”
“三爷,这不是已经给您演过两遍了吗?”
领头也不敢得罪老瞎眼,生怕这个浑人闹起来没完没了。别的日子也就算了,偏偏今天着天后圣会是卖艺人一年最紧要的时候。接下来还有十几道大户人家没去,耽搁不得。
老瞎眼纹丝不动:“你耳朵是聋了还是堵了?刚才没听清你三爷的话,照着给我演十遍。”
领头彻底给难住了。
两方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后面挤上来几个穿着马褂,露出肩膀的汉子。一身大汗,脑门上直冒热气,刚从舞狮下钻出来的。
舞狮汉子人高马大的,上来对老瞎眼一抱拳,客客气气道:“三爷好威风,您先受我这一拜!”
老瞎眼斜着撇了他一眼,压根就没当回事。依旧翘着二郎腿,仰头朝天抠鼻子。
老瞎眼见人无数,一下子就看出来这汉子看似身壮如牛,但其实就是一副空架子,骨头跟面做的一样,硬不起来。
果然,汉子又说道:“三爷,眼看着都已经要晌午了,弟兄们都还没吃过饭呢。您看在这么今天这娘娘的面上,劳驾您挪挪道让我们过去吧。”
“看在娘娘的份上?那三爷的面儿谁给?饿了你就找四太太要去,她有!”
李溢抬头望去,此时酒楼二楼的窗户边上,一个女人探头往外看。这女人有有些姿色,雪白小手搭在窗台上,头上梳着鬓角,横竖插满了串珠、纯银的簪子、鬓花,看着一副俏丽模样。
听周围的人说这位女子便是高梨花,以前在妓馆里唱徽戏,唱二簧调为主,兼唱昆曲。后来被运盐的柳老板看上,就此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了柳家的四太太。
李溢只觉得有趣,老瞎眼拦路倒不像是找雄狮会的麻烦,更像是为了挤兑这个四太太。
此刻场上或许是汉子觉得被这么多人看着,落了面子,瞪眼道:“你……”
老瞎眼丝毫不怵,冷哼道:“你什么你?背手撒尿,不服就憋着。”
这一来,就好像点燃了炸药桶,急脾气一下子涌了上来。舞狮的汉子抡圆了拳头就砸向老瞎眼,配合他一身的腱子肉,看上去威力不俗。
忽然,老瞎眼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如同一条活鱼一般滑进了汉子的怀里,还没等汉子回过神来,就已经身子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豆子大的冷汗从额头掉下来。
周围的人一阵惊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李溢倒是看到清清楚楚,老瞎眼是从汉子的胳肢窝穿过,一脚蹬在了汉子的膝盖窝,同时右手成拳狠狠捣在了汉子的肚皮上。
“乌龙盘打,劈挂拳?”
整条街的百姓都看不成天后圣会了,却没多少人抱怨。都盯着街中央,瞧着这局面到底该怎么收场。
人们干瞪眼没辙的时候,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进了圈子。同一时间,对面也从人群里挤出来一个人。
李溢愣了一下,没想到除了自己以外还真有管闲事的人。这人看着面善,不像是使横的人,中等个子,国字脸,眯着眼睛笑呵呵,看上去还带着一点憨气。
老瞎眼眯着眼睛,一脚踢开地上的舞狮汉子,晃晃悠悠看着李溢和另外一人:“嘿,今天不怕死的还真不少。哪位没来得及提裤子,把你们两个露出来了?小小年纪就学人出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你算什么玩意儿?”
李溢身上的衣服还是他偷来的那一套,在人群里看着不伦不类,在加上他精瘦的身材,让人容易误以为他是个文邹邹的读书人。
国字脸的汉子先朝老瞎眼做了一个长揖,劝道:“这位大爷,您老开心顺气发大财。抬抬胳膊就放他们过去吧。”
这话虽然不错,但老瞎眼怎么可能会听。他瞧了一眼国字脸:“偏偏你三爷就是气不顺,才拦的这街。既然你想要管这事儿,你打算先拿嘛东西孝敬三爷?”
国字脸瞧见老瞎眼的架势,腆着脸笑起来道:“三爷,我就是个卖烧饼的。您要是想吃烧饼,我这有不少,给您拿两个来?”
“烧饼?脏了三爷的嘴。”老瞎眼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李溢身上,眼前一亮。
李溢这一身看起来和他此刻的打扮差不多,特别是那一身衣裳。别人或许只是觉得不伦不类,但老瞎眼去过洋人的地界,知道李溢这一身怎么看都跟洋人身上的衣服相像。
“哎,你身上这身马褂不错,给三爷脱下来,就当你孝敬三爷的了。”
李溢嘴角微微上翘,不等他开口,老瞎眼就已经冲过来上手抓住他的衣服了。
老瞎眼一扯竟然没能扯动,李溢身上这衣服是带拉链的,老瞎眼上下其手就是找不到扣子,这一些就把他的肝火惹起来了:“怎么?孝敬你三爷你还舍不得?”
老瞎眼这类人脾气没一个好的,这回用足了十成力,猛的一拉扯。李溢生怕他真把自己衣服扯烂了,到时候连一件换的衣服都没有,反身一用巧劲,就把老瞎眼给带了过来,踉踉跄跄几乎快要栽倒在地,那样子就像晚辈迫不及待的给李溢磕头。
老瞎眼双手连连挥动,像只大鹅一样终于稳住了身形。
人们止不住“哄”的一声笑了,老瞎眼大怒,只觉得怒气涌上心头。他把右手搭在李溢的肩上,手脚同时发力要将李溢甩出去。
李溢的身体就好像木桩钉进了地里,无论老瞎眼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老瞎眼早些年练过两年武,这时候明白遇见练家子了。他见李溢一动不动,立刻先下手为强,矮身来拉开架子,侧鞭腿踢向李溢的脑袋。
四周人不禁抬手捂脸,不忍心看到李溢脑袋被踢歪的惨状。谁知道侧鞭腿将要碰到李溢的时候,忽然一抹黑色的拳影已到眼前。老瞎眼脑袋一闪,脖子往后缩,可惜还是没能躲过。这一拳毒蛇似的跟着他,重重捣在他的胸口。
老瞎眼只感觉自己好像被钢锤给砸中了,劲力大得吓人,他胸口发闷,眼前一黑,脚底朝天倒在了地上。
四周一片叫好,惊叫连连。
老瞎眼从地上爬起来,脑袋拨浪鼓似的摇了两下,稍微清醒过来就感觉自己脸皮被李溢狠狠踩在了地上,怒火攻心。
李溢看上去却比他还怒,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两条腿大象似的迈开,噔噔两步已经冲到了老瞎眼的面前。同时右手抬起手肘,狠狠撞在了他的胸口。
八极拳,顶心肘!
老瞎眼一瞬间就像是被车撞了,竟双脚离地倒飞了出去,狠狠砸在了地上。
李溢时刻惦记着自己脑门上的倒计时,心中知道要么是老瞎眼死,要么不久以后死的就是他。这一记顶心肘,杀意十足。
地上的老瞎眼呻吟了一声,竟然再一次站了起来:“哪来的过江龙,欺负这地界上没英雄好汉?”
李溢皱眉一看,才发现果真是老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他身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恰巧还夹杂着一块大怀表。这东西刚好挡在他胸口,救了他一命。
李溢笑吟吟的继续向前,右手已经又握了个拳印。
四周全是人,老瞎眼退无可退,狂叫了一声:“你想干什么?三爷我不活了!”
老瞎眼回身抄起舞狮用到的凳子朝李溢扔过来,李溢脑袋一偏就轻易躲过。凳子斜飞出去,刚好砸到了街道旁立起来的灯架,架子上的花灯又倒下来,破玻璃片乱飞。人群呼啦一下散开,人挤人,晕头转向的情况下,反而挤在了一起。
不知道谁在这时候又喊了一句:“柳家四太太的点心管饱啊!”
这一声喊真是不得了,人群像是丢进去一串炮仗,瞬间就沸腾了。一群人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拥挤、踩踏、争抢作一团。
李溢挤在人群里,左一脚,右一脚,有时候连地面都踩不到。眼睁睁看着老瞎眼乘乱钻进了人堆里,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李溢脸色一黑,没想到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兄弟呢?”
“行行好,让我兄弟出来啊!”
焦急的呼喊声引起了李溢的注意,转过头却发现那群舞狮的人,正奋力想要从人群里挤开一道缝,将他们被老瞎眼打伤的兄弟捞出来。但此刻人潮汹涌,李溢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不知道被人踩塌了多少脚了。
367924小时35分15秒。
瞬间清零!
人潮中的李溢叹了口气,知道这人就这么没了,就算现在救出来也无济于事。
李溢眉头一挑,突然间想到虽然招魂幡一天只能通过收取灵魂获取24小时。但是他现在已经是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了,这是否意味着冷却也会刷新?
带着一丝丝期待,招魂幡呼啸而过,将一缕灵魂抽进了黑色的幡面中。
一阵熟悉的冰寒感觉从身体中涌出来,李溢长舒了一口气,暂时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来到这个地方之后,招魂幡果然刷新了一次冷却时间。
“你这条命不算白搭,我帮你报这个仇!”李溢低语了一句,视线移向老瞎眼逃走的方向。
国字脸的大汗硬生生挤开人群来到李溢面前,扯着嗓子叫着:“好汉,快跟我走,这天后圣会怕是开不成了。闹得这么大,官府怕是不会放过你们。”
李溢看了这人一眼,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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