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归期可期 第十六章 山寺

后来，世子和夜离吵架了，起因也很简单，夜轩晚上贪凉，要去河边吃酒，被夜离强行虏回来了，被大半个寺里的僧人看到了，连方丈大师都特意跑来取笑了一回，世子怒了，把夜离赶出了自己在寺里的院子。

夜离在寺里住了好些日子，日日都能见着世子与方丈在山寺石亭里对弈，也不知输赢如何，只是世子在山寺的日子，日日都欢欢喜喜，倒也让人十分放心。

某日，常来送经书的小沙弥笑着问夜离：“山寺的樱花开了，虽说比城中的晚了几日，可终是一番难得的光景！”夜离站在厢房的窗前，对着院中的一棵古木发着呆，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叹息般的一声“嗯！”

小沙弥自然了解方丈师父这忘年之交的友人性情寡淡，便不在多言，放下经文出门去，和路过的师兄私聊：“城主家的世子走了么？今日未曾见着与师父在石亭对弈呢！”

“没有走！世子钟爱后山那一片繁华的樱花，去后山赏花了！”师兄答道，又忍不住忧心：“虽说已是暮春，可这终是在山里，气候不比城里，还是冷了些，世子前不久才大病初愈的身子，经受得住山里的寒气么？真不省心！”

夜离在房中听了只言片语，淡淡地笑了：果然纨绔公子，从来不懂人心冷暖，只知飞扬跋扈，任性妄为！

暮色渐浓，夜离想起后山的山鸡肥美，菌菇鲜嫩，抓一只山鸡，再捡几个菌菇，用山泉水洗净，去空相大师的山洞里，拿装过陈年佳酿的酒坛子盛着，装满山洞里那一口活泉水，小火慢慢煨着，煨上半宿，明日清晨，刚好可以饱腹一顿。

山色空晴好，暮韵惹浩渺，

繁华次第新，雉鸡逐相鸣，

野露湿素裳，春树撩青丝。

苍山寺位处大苍山东西两山的东离山半山处的方石崖上，和东离山相对而立的，是西林山，空相大师的山洞，则需走过山寺后山的满地繁华，跨过西林溪，于西侧沿溪水逆流而上，窄溪两侧，是参天的古木，樱花繁茂的一处矮小山脊尽头，便是千丈悬崖，在半山崖处，一处天然方寸平台，有一天然洞穴延伸到山体中，此处便是空相大师的洞府了，洞口前的山崖处，是高数丈，枝繁叶茂的古木，虽说景致宜人，可此处过去却是苍山寺的禁地，罪大恶极的邪僧被罚在此面壁，受刑悔过，环境确是十分简陋恶劣，平台的石壁上，还有断了的铁链和生了锈的铁锁，山鹰啄食血肉的斑驳痕迹。邪僧救下过被人遗弃的病弱婴孩，十数年悉心教导，算是为自己早年的恶行忏悔，孩子终究长大成人，性情却是琢磨不透，随着师父入了佛门，后来他师父圆寂了，寺里的长老却不敢将邪僧的弟子召回佛门，恐生变数，好在这弟子除了性情捉摸不透，心肠委实良善，长老们终究还是认了这弟子，依着他师父的遗愿，赐了法号“空相”。平日清寂空旷的洞府，如今多了许多人气，远远便听得一片喧哗声，夜离不禁停住悠然闲适的步伐，站在洞府前听了片刻，皱了皱眉：洞中传来的声音，分明是两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这地方真心不错，若是夏日来，定会凉爽许多！就是不知道严冬时节会不会过于冷了些！”一男子很是兴奋，说话也带了几分张扬跳脱，想来神形已是张牙舞爪了！

“不冷！里面有炕，冬日里可将火炕烧得暖暖的，格外舒适！”另一男子温文尔雅，温声细语，听得这声音，夜离心头一颤。

“嗯！现下也很不错呢！将大苍山的美景尽收眼底，如此看来，这大苍山也非穷山恶水，这景致当真气势磅礴，站在此处，竟有种天地浩大的豪迈之情！”男子很是激动，大有“鲲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迈！夜离寻着声而去，逆着斑驳的霞光，看到丰神俊朗，锦衣华服的世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很是意外。夜离呆呆站了片刻，又慌忙躲闪，却被地上的树藤绊了一下，险险扶着石壁站稳，慌慌张张抬头，想看看眼前的人！

“谁啊这是？”年轻俊美的公子一身绯色华服，一手摇着折扇，一手轻搭在世子的肩上，戏虐地看着夜离，嘴角微微上挑，笑得有几份轻浮，凑近了世子问：“这是……对你心怀仰慕之情？”

“没有！”夜轩手里把玩着一支桃花枝，看了夜离两眼，看着手里，皱了皱眉，弯腰把手上的桃枝插进洞中唯一一张石桌上的石青色瓷瓶里，回头冲绯衣公子说：“我师兄，千面毒医叶隐娘便是他的红颜知已了！师兄人在佛门清净地，心却委实不清净，夜半三更的，还要下山密会佳人，让寺里的师父们好生难做！回去之时你再去折几支桃花，我带去给千羽！”

“师兄好！哼！你倒是惦记着他！”绯衣公子嗔怒，甩手转身在石凳上坐下，取了酒坛子和大海碗，斟了酒抓起来准备喝，被夜轩伸手挡住：“我也惦记着你，你少喝些！叶隐娘前几日闯了寺，往寺里的山泉水中加了点料，这酒就是用那山泉水酿的，你小心小命！”

夜离听得心里冒火，走过来抓起酒坛子一顿狂饮，喝得滴酒不剩，倒扣了酒坛子在石桌上，狠狠盯着夜轩。

“小弟失礼了！”夜轩笑着拱手赔礼，又推了推绯衣公子：“师兄的红颜知己！说不得！”

“哼！酒呢？”绯衣公子恼怒地摔了碗在石桌上，起身从夜离身边出了洞口，擦肩而过时冲夜离道：“这人最是无情无义，你莫要对他真的动了心！叶隐娘美人，挺好的！”

“话多！”夜轩笑骂，将手里的桃枝掷向他出门的方向，又冲夜离道：“进来坐吧！空相大师被方丈叫了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若有要事寻他，也不必坐了，直接去寺里寻他便是！”

“无甚要紧事！”夜离走进来，在石桌旁坐下，夜轩则在绯衣公子方才的座位上坐下，两人的座次便挨着了，夜离闻到淡淡地桃花酿的醇香，便转头看着他。

夜轩端起绯衣公子放下的酒盏，又拿来一坛子酒倒上，小口的抿了抿，抬头见夜离正看着他，便问道：“怎么？”

“你大病未愈该戒酒的！”夜离扭头从石桌上的瓷盘里取出另一只石青色的海碗，从夜轩手边拿过酒坛子自己斟满酒，端起来仰头灌下。

“嗯，戒着呢！没仔细喝，就尝尝味！”夜轩把碗放下。

“天寒露重的，怎么想到来这里了？那日是我……”夜离漫不经心地问。

“陪却影枫来的！也想空相大师的山鸡炖蘑菇和桃花酿了！”夜轩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刚才那位！卓老头的外孙！”

“哦！”夜离淡淡地应了一声，“卓老头”是夜轩对自家西席的尊称，老先生**通今，学贯古今，乃世间大家，在狂放自傲的世子爷眼里，亦不过“老头儿”而已。山洞里间小火炉上，用酒坛子炖着山鸡蘑菇，“咕嘟咕嘟”香气四溢，盈满洞内。

一时无话，各自沉默，好不尴尬。

却影枫一阵风卷残云冲进室内，冲夜轩道：“快，兜着！”将怀里兜着的野菌菇一股脑儿倒在夜轩的腿上，蹲下身把掉在地上的几只捡起，仰起脸冲夜轩笑：“一会儿再炖一锅，用鱼炖，我方才捞到了三尾黑鱼，很是肥美，听你家的护卫说，这鱼很是滋养，最适合你了！”

“好！”夜轩把腿上的野菌菇兜好，捡出里面的草屑，笑着问：“你怎么不在溪水里洗洗，和泥一起炖么？”

“哦！忘了！这里不是有一汪泉水么，一样的洗！”却影枫笑着走进里间，拿出一个红柳编的小篮子，把蘑菇捡进去，对夜离说：“那三尾鱼很大呢，一起吃吧！侍卫们在溪边清理着呢！”

“好！却之不恭！”方才是尴尬，这会儿，夜离心里莫名就堵得慌，本想找个借口离去，可夜轩偏偏一副“瞧不见你”的冷漠态度，对着这却公子，倒是热情得很，夜离也不知和谁较着劲，忍住满心的不舒坦留下了。

夜轩并不多言，拿起篮子往山洞深处的温泉去了。却影枫匆匆跟上，聒噪的开口：“后山的樱花当真繁茂，很是壮观！不如就给华千羽折几支樱花回去吧！”

夜离也不好独自一人在这里不尴不尬的坐着，起身随了他们同去。

“千羽不喜欢樱花！刚才那支，是你折的？”夜轩停下脚步，戏虐地看着他。

“自然是啊！只是这山野广阔，野树繁多，那零星的几株桃花，早不知掩于何处了！”却影枫愤愤不平地辩解：“他若不喜欢，就让他自己来折好了！樱花多好啊！”

“此处樱花，不及空绝谷！”夜离淡淡地开口，隔着却影枫，看了看夜轩，又极目远眺洞外云蒸霞蔚的夕照。

夜轩并没有接话，仿佛没有听到夜离的话一般。却影枫看了看夜轩张了张嘴，讪笑：“这鸡是不是炖好了？好香！”山洞了很寂静，山风吹在石壁上沙沙的声音。夜轩和却影枫一处，一边清洗山菇，一边嬉闹，夜离在他们身侧，丝毫插不上话，洗好了蘑菇，他们像素未蒙面的陌生人，尴尬的坐着，各自偏安一隅，想着心事，却影枫在夜轩身侧上窜下跳，消耗过剩的精力，亦不能挽救此时的僵局，夜轩仿佛突然入了定一般，半眯着眼，一言不发。说到口干舌燥，却影枫愤愤不平：“小哑巴！你别在想和我说话！”夜轩睁眼，淡淡地瞟他一眼：“若是说够了，便闭嘴吧！你这般聒噪！人家嫌你了！”

“谁敢……”却影枫愤愤不平的站起身来，本想辩解两句，夜轩已经再次闭眼入定了。

空相大师踩着一地的月色回来了，宽大的石灰色僧袍挂在身上，像一张大网，看到洞里的人哈哈笑了：“哎呦！贵客到，有失远迎！”笑呵呵的走过来，在三人身后站定，摸着下巴盯着夜轩看：“可是在下眼拙了，世子爷这位小友，贫僧未能认得！”

“影枫不请自来，叨扰了！”夜轩起身一揖，温文尔雅。

“哪里哪里？”空相大师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笑着寒暄，又对着夜离说：“你上一次惦记着我这山鸡炖菇呢！今日世子炖了一锅，你可有口福了！我看看！嗯！果然有味！”空相大师俯身闻了闻，一脸享受的闭着眼睛感慨：“还需些时候，得耐心等等！”

“如此那真是遗憾了！这口鲜鸡汤我等还真是没口福呢！”夜轩拱手作礼，起身告辞：“这夜色渐浓，山路难行，影枫不善行山路！我等就告辞了！”

“告辞，明日便早些时候过来，我必炖好了美味侯着！”空相大师并不挽留，起身还礼，却影枫看着夜轩，难以启齿，见夜轩面有愠色，便不再言语，同夜轩一同离开！

两人身影才出山洞，洞中，空相大师便开口调侃夜离：“世子爷还真懂你的心，知你不喜他身边那油头粉面的纨绔小子！这便将人带走了！”

声音在夜风中暗哑苍凉，很是刺耳，夜轩身形一震，慌忙转头！却影枫嘴角上扬，邪邪一笑，上前一步，揽住夜轩的腰，在他耳畔耳语：“说给你听呢！这老和尚还真是……”见夜轩郁郁寡欢，便捏了捏他腰间的肉，取笑道：“这般就忍不了！我当真要取笑你了？”

“走吧！”夜轩的声音软软糯糯，带了些哭腔，却影枫的心狠狠一颤，搂紧了他的腰：“嗯！”

“他在秦朝有高官厚禄呢！镇北大将军，够不够威风？秦朝的皇帝还把唯一的公主指婚给他呢！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叶隐娘！”夜轩瓮声瓮气地说：“说好的辅佐我当四方城的城主呢！为了一个林可儿，和夜家决裂，他真够有良心！为了一个叶隐娘，竟然伤了寺里的守门僧！亏得方丈还让他留下。”

“哪是油头粉面了！轩儿待他很不一般呢！”夜离怔怔地在石凳上坐下，看着夜轩离开的洞口那一丝昏黄微弱的星光，愣愣地拨弄着手里的剑穗：石青色的颜色，还是夜轩送的呢！

“你们啊？这般瞎折腾，当真闲得！”空相大师走到洞中的一张石床上，面朝着石壁，侧身躺下，拉过一床被子，蒙头大睡：师兄啊！

夜离在石洞中坐了一柱香的时间，揭开小火炉上的酒坛子，酒的醇厚，山鸡的醇香，菌菇的鲜香，盈满一室，石床上的空相大师纹丝不动，夜离看了看他，把坛盖盖上，脱了外袍，从山洞一角取了少些干草，垫在衣上，把炉上的酒坛子取下，放进衣裳里，认真包好，抱进怀里，起身离开了山洞。

少许片刻，石床上的空相大师翻个身，楠楠嘟囔：“师兄，我交友不慎，这贼子竟连锅端走了！师弟腹中饥饿！”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轻轻递过来一个纸包，蒙头大睡的空相大师一骨碌起身，欢欢喜喜接过，打开，是三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夜离在夜轩的厢房门口徘徊许久，才站定，轻轻扣门，片刻之后，门打开了，绯色绸衣，乌发披肩，胸膛大敞的却影枫站在门口，夜离愣愣地向前举着包裹鸡汤的衣裳，不能言语。却影枫伸手接过，打开，笑了：“夜大侠果真仗义，还给我们留了些美味，不甚感激！”

“我师弟他……”夜离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轩儿？他很好！先睡下了！夜大侠有事寻他，不如明日，今日去了后山，樱花甚是美妙，不免贪恋了些，累着了，便早早睡了呢！”却影枫半侧身，夜轩的床幔低垂，一席绯衣散落在床畔，隐约人影朦胧！

“无事！路过！”夜离生硬地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却影枫看着夜离的背影，勾起一抹戏虐的笑，慢慢关上门，走向床榻，一手托着包裹，一手挑起床幔，戏虐地开口：“都说夜大侠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温润俊雅！今日一见，名不副实啊！”

夜轩一骨碌起身，一把抓过酒坛子，抱在怀里，隔着衣服，还是滚烫的热度，夜轩小心的打开外袍，揭开坛盖子，鼻子凑在坛子上，闻了闻，抬头看一眼却影枫：“你管！”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柄汤勺，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闭着眼细细地品。

却影枫推了一把他脑袋：“夜轩，你真是没救了！”

“那就不用救了！”夜轩笑得像个孩童，仰着头说。

“哼！”却影枫转身往外走，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是啊，没救了就不救了，傻是傻了点，挺好的！人生苦短，纵情恣意，潇洒一世，才不枉此生，何须计较些莫须有！

夜离坐在古佛堂下，座前一豆青灯，腹中饥饿，手里的经文不知看进去了几许，佛堂外的樱花被风吹雨打着躲进佛堂，打在夜离的肩上，他看着堂外，这风吹雨落的景象，谷雨将至。

谷雨将至，不知城主家的世子可是还会惦记着空绝谷那漫山纷飞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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