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风重鸣 第三章 恶人相见

中午后，邯郸城南的集市也散了，集市中的最后一小股人潮往南门外流淌，多半是住在城郊外的农户。

秋季的太阳依旧耀武扬威，赶集的老乡带着草帽，熟人一路攀谈着顺官道赶路。此时还没到秋收最忙的时候，所有人都带着股悠闲，民以食为天，三季辛劳，一季收成，他们天天盼着收成，指望着活命。

他们走到城外五里，又干又渴，上了一个小坡，那个常歇脚的茶摊小屋从坡后冒出了头，年纪轻的耕夫迫不及待冲茶摊喊：“店家，快来壶凉茶。”其余人有说有笑的，也随后到茶摊坐下。

邯郸是赵国王都，附近的草民也跟着沾光，一月一次的城集令所有人各司所能，虽然家家户户都种庄稼，但是皮匠、泥瓦匠、铁匠等手艺人主要以一技之长为生，闲暇才照顾庄稼。每年一耕一收，其实农忙只有两月，余下时间便是村中游走闲谈为乐。

十里八乡中，出点屁大事情就能茶前饭后传谈半月，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哪家有点什么糟心事绝逃不过背后指指点点。无非都是谁家儿子闹着娶媳妇，谁家为分家争得面红耳赤这类事情。

儒教、墨门的奇人异事偶尔听人说道，那也只有久经阅历的长者或者家有远亲的人家才只言片语听过一些，等他们得意洋洋在人前显摆时，什么事情都变得神乎其神，几乎把百家门人的修士都吹上了天。

在他们眼里，这些身怀修为的高人奇士都是神仙般的人物。一个木匠从墨门弟子那学过半年手艺，在村里说句话地上都能砸个坑。不过大部分人从出生到终老，脚不迈出方圆几十里地，否则百家声势更盛、门徒更众。

一个泥腿老乡落下屁股，他摘下草帽使劲扇了扇面门前灼热的空气，说：“这回看癞老大吃了瘪，大快人心，这茶我请客了。”其他人连忙感谢泥腿，接着一起把泥腿老乡连带祖上夸了一遍。接着他们又兴高采烈地把城里看到的好戏添油加醋、不断描绘。众人讲的兴起，一壶茶见底了也没起身的意思，好像遇上这样的新鲜事讲上十年八年也意犹未尽。

泥腿老乡正痛诉癞老大恶行，扬言以后再见那癞老大就把他送官，同伴却都不接嘴了。泥腿老乡嘴上不停，接着说：“我看那个位先生必定是个仙家修士，癞老大平时像个老虎，碰到了厉害的人马上就变癞蛤蟆了，哈哈哈！”他见众人不笑，又兀自干笑几下，突然感到肩膀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

泥腿子转过了身，一张大脸浮现在眼前，不是癞老大又是谁，他脚下一软，不是被癞老大抓住了立刻就瘫倒在地上了。

不久前，癞老大在集市上吃了亏，匆忙逃出了人圈子，心里惧怕才消散，他看着空空的钱袋，烦躁又生了出来。他回想刚才与那先生的争辩，自己本拟吓唬一番，因此凝聚灵力作势扑过去，要是普通人早就尿裤子了，可当时却感觉像蚍蜉撼树，对方毫无波澜。

他一身本事是机缘巧合学的，又在战场五年厮杀，磨砺得像一把锋利的大刀，与寻常人争斗，凝聚一身灵力后光气势就能吓跑人。可在这个温和的先生面前，感觉一块巨石丢进海里惊不起浪花，那深不可测的感觉他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冰冷深邃的海。

他在烈日下走了阵，举起蒲扇大的手，抹一抹额头上不知是吓出的冷汗，还是日晒出的热汗，朝城郊的住所走去，打算顺便往凉茶摊子里坐坐。

他才一进门就听到有个泥腿子老乡说要把他送官，感到心中奔腾过一群狂躁的野猪，嘴里呼出的热气把茶摊店招吹得晃动。

其他老乡见了癞老大突然进门，立刻闭紧了嘴，朝泥腿老乡直甩眼色。

偏偏泥腿老乡就是没领会，众人各个叫苦。泥腿住口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立刻暗盼那泥腿老乡干脆多骂几句难听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免得牵连余人。

癞老大在泥腿老乡背后听了几句，好像失去了新鲜劲，单手把那个讲在兴头上的老乡扳转了身。他本想发作，心想：“早晨惹上那个中年人，全是因违反了术法令对常人擅用灵力，人外有人，以后可不敢随便乱显这点修为了。”他把怒气收敛了，放开手中抓的人，轰一声坐在板凳上，板凳发出痛苦的咯吱声，便奄奄一息。

泥腿老乡感到癞老大手上的劲松了，揉着肩头就往外挤，茶钱也不付了，出了门一溜烟跑开。其他人绕过癞老大如小山样的身体，也像见鬼一样逃了出茶铺。

癞老大大咧咧把一脚往板凳上一踩，有气无力的说：“店家，快上茶。”

店家问：“今儿不喝酒了？”

癞老大不耐烦说：“快去快去，别啰嗦了。”

茶来了。癞老大喝上两口摊凉的茶水，身上的汗也凉了，心里的烦躁好像也跟着消了大半。他眼睛微闭准备打个盹，突见一个劲装男子进了茶铺中，一手上还夹抱着个少年。

那名黑衣劲装的男子将那少年往身侧木凳子上一放，朝店家要茶水、干粮，听口音、看装扮都不是赵国人士。

男子抱着的少年就是司马风，司马风躺在板凳上保持装睡的姿势，他对着癞老大挤眉弄眼，对方却一直不看他，他心中大骂：“没脑子的呆货，再不看来这边，小爷就要没命了。”他先前吃饱后昏沉睡去，醒来后发现已经到了这茶摊，于是干脆一声不吭继续装睡。他只盼碰到李悠正在巡城碰见能救他。可那掳走他的劲装男子一路谨慎，专挑无人处走，在这茶铺才停脚。司马风在茶铺坐下后，听见癞老大正低声骂骂咧咧，如同听到了仙乐，哪知给癞老大打眼色，像给瞎子写字看一样。

劲装男子一口喝干一碗水，连喝了两碗，付了钱收好干粮，抱起板凳上的少年。他想迈步出门，却停在了门口。一个壮汉严严实实堵住了门，正是癞老大。

劲装男子狠狠的瞪着眼前的壮汉说：“你拦着路干什么？哪不痛快了我给你修理修理。”

癞老大说：“短命玩意，知道这是谁的地头吗，知道过路的规矩么？”

劲装男子说：“原来是劫道的毛贼，赶紧让开留你小命！”

癞老大毫不动弹：“老子正好找人出气，我不占你便宜，腾出双手，爷爷收拾你！”

劲装男子笑了笑，把手里的少年往旁边一放，手上一晃，不知从哪亮出一根铜刺。

“二境兔髓，肉身洗练，成日月而聚星河。”这成日月而聚星河便是指借用天地间充斥的灵力凝聚成物。这死士陡然间凝聚一把铜刺出来，可见修为至少有二境顶峰，如果是初入二境的修士一开始最多以灵力变化出一根绣花针。

司马风被放在地上后，突然像装死的狐狸活了过来，就地一滚绕过癞老大身边，他从门缝钻出去说：“癞老大，这个恶人刚说你凶残成性，要为民除害取你狗命！”

癞老大一笑：“原来是司马少爷啊，谁要谁命还不知道，这里没你的事了，赶紧回去吧！”原来癞老大早已看到了他，而且还认出了他，故意装作不见。

司马风逃到了门外，刚要拔腿跑，听到癞老大遣他离开时似带着些轻视，反而定住了腿。

癞老大盯着死士动向，对门外司马风说：“怎么还不走？你不怕再被人掳走？”

司马风说：“你当我是无胆鼠辈吗？我本想去叫人帮把手，现在突然想留下看看了。”他扫掉路上一块大石的枯枝残叶，抱臂坐了上去。

癞老大大笑，震得门框上木屑抖了下来。

司马风提高音调：“你笑什么，我年纪虽然小，也知道义字怎么写，你替我拦住他，我不会丢下你的。”

癞老大说：“司马公子跟司马大人一样有气度！这短命玩意冲撞了你，既然不想走走，就好好看我教训他。”

这名死士本来手到擒来，半路却杀出个瘟神，他见到手的鸭子飞了，本来懊恼，这下司马风又留了下来，心想只要收拾了这个叫“癞老大”的壮汉，带着这小子回去就能复命。他话不多说，手上铜刺阴狠狠刺向癞老大面门。

癞老大身材魁梧，动作却相当灵活，躲避开劲装男子的铜刺，不断拾起木凳当作抛掷兵器扔出，空手竟然把拿着兵刃的对手逼得不能近身。

店家见势头要把茶铺拆了，吓得哭爹喊娘，跑了，司马风却在门外拍手叫好。两名修士这般精彩打法可比军中贴地肉搏有趣得多。

死士本来有恃无恐，过了几招才知道癞老大不是绣花枕头，要是硬碰力气怕还占不到便宜。他猛地一抖铜刺，舞起苦练五年的刺法，把一身灵力运转起来，每一刺都隐隐伴有一声破空的尖啸。他原本落下风，无法近身，使开真本事后开始慢慢朝癞老大袭去。

癞老大扔完木凳子，又扔桌子，只把店里砸得稀烂，他本来身形高大，居高临下一掷，有天神落石的威势，每当对头硬上来便随手抄起物件当头当胸一砸。只因他力大势沉，每一掷都在地上留下一堆碎片，始终逼得对方不敢莽撞近身。

死士躲避了一阵颇有些狼狈，于是催动灵力附上铜刺，一一破开劈头盖脑而来的桌凳，可碎裂的木块溅在头、脸、身上也如碎石砸上那样疼痛，他头脸上有几处已经狼狈地红肿起来。他在疼痛之中，反而清醒起来，想起这趟任务的奖惩，心想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不知有多残酷的刑罚等着。

他把牙一咬，整个茶铺中泛起一阵灵力波动，空气中显出阵阵透明的波痕。他要积蓄全身灵力一击，打算全力以赴拼着被砸中一下，硬取癞老大性命。

司马风在外一直留心观看，确定刚才死士手上突然出现的刺是凭借二境神通凝聚而成。“一境圣胎，灵力浸润，分阴阳而生五行。”这句便是指修士的灵力凝聚之初，便会以一种五行灵力为主。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各有所长，这修士的灵力属金，因此可以金灵力凝聚出一把金属材质的武器。

癞老大见铜刺尖啸袭来，依旧不变招，反而抬起手边桌子当作生了两柄的大锤迎上去了。

癞老大却始终没有显露灵力，全是凭着一把好力气加上随意丢掷的物品取巧。司马风见死士突然变招，一股风从茶铺中扫来，即便他半点灵力没有也能感到这一招的灵力波动，不禁担心喊道：“小心了，癞老大。”可是场内变化急剧，他却半点也插不上手，

死士他嘴里发出一声呼喝，猛刺过去。迎面锤来的整张桌子不断在面前放大，其上突然闪现出暗淡的光泽，仿佛镀上了一层坚硬的岩石。他这才知道对手灵力不比自己弱，竟将一张方桌以土灵力凝聚成坚硬石桌。但是他此时招式用老了，也只能强挤出体内所有气力、灵力来对攻。

只听轰隆一声，灰尘四溅，茶铺的横梁斜落下来，跟着整个茶铺如醉酒般摇晃两下，瘫倒，变成了一片废木堆。

司马风捂着口鼻冲到原本门口处，用袖子扇风驱赶尘土木屑，睁大眼睛，探头看尘屑里动静。

隔了一会，一个身影掀开了挡路的木头从尘土里走了出来，那身影足有八尺，他拎小鸡一样把一个动弹不得的人甩到了司马风跟前。走出的身影一头一身的木屑尘土，像个木雕。

司马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说：“癞老大，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癞老大抖了抖身子，说：“比起你爹差远了。”

司马风好奇问：“你认识我爹？”

癞老大说：“这城里的人哪个不认识司马将军。你这就回城里吧，你回家后，别忘美言几句替我讨要点酒钱。”

司马风说：“想喝酒只管上我家。”

“司马公子得跟我们走。”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这位壮士请便，伤了铜五的事一笔勾销。”不等癞老大回答，对面小坡走出四个人，服饰和躺在地上的死士一个样式，都是黑色劲装。说话的男子当先走来，应该是几人中带头的。

癞老大扬了扬身上的灰尘，对司马风说：“你听到了吧，可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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