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逍遥 第六十一章《琉璃之心》 第三颗珍珠

第二颗珍珠从掌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万千尘土。

老人低着头，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一颗珍珠。

“我曾想去寻那夺走你记忆的道士，叫她还予你那段记忆。只不过……”

白夫人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灼灼天光，黯然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大概，早死了罢。”

那最后一颗珍珠里，承载着蕴菽在道士手中所受的苦难。

那段记忆，已没了之前两段的那般热烈富有张力，青婆只感到炙热，单一的炙热。

除了这种感觉，感官似乎被关闭了一般，不见天日，不能呼吸，甚至连呼喊都没有一丝力气。

她被投入了丹炉中。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哪里都是烫的，叫人坐立不安，她的皮毛起火了，漂亮的白色皮毛燃烧殆尽后灼烧到皮肤，发出滋啦滋啦的焦味来。

她被烧掉了耳朵和一只眼睛，她被烧成一块炭的模样，蜷缩在烈火中，奄奄一息。

众精怪皆是同她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是在死之前，能得些乐子也是不错的。

她们游荡在蕴菽的身旁，用阴森森的口吻对她说道。

“你这个傻子，对世人怎么能付出真情？世人是三界里最薄情的生灵，他们自私，胆小，为了自己，她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浮生中，唯有世人会堕入饿鬼道和畜生道，足可以见他们是多么自私自利了！”

“你听过戏文吗？那里头可有许多说着精怪和人的故事呢……其中有哪个是得了善果的？！”

“他们遇见咱们精怪，只会用桃木刺穿我们，然后投入这丹炉中，被火活活烧死，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带着蔑意的话语在蕴菽耳边回荡着，犹如钻入心中的小虫，挠得她痛苦不堪。

她用断肢无力地挥了挥，想要赶走她们，却只惹来她们更加肆意的嘲笑。

“不，阿青不会背弃我……”

她紧紧闭着眼睛，蜷缩在丹炉里不是太热的角落中，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流出一滴晶莹的泪来。

只不过那泪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火给烧干了，只留下一道难看的泪痕。

她虚弱道，“即便她忘了我，我、我回去的时候，再认识她便是……”

精怪的生命那样漫长，她完全有信心再让她认识自己一次。

她虽然忘却了全部，但心性定是没变，她肯定还是喜欢那些变幻无常的火焰。

那时候，她只需提着灯，再一次敲响她的窗户便是——如果，她还能回去的话。

“阿青一直生着病，她没有朋友，若没有我陪伴着她，她会孤单的……”

“她说过，她害怕黑漆的夜晚，只要有我，她便不会再怕了……”

“她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世人，她很善良，很善良……”

在那等死的漫长时间里，小狐狸在半睡半醒之间一直呢喃着什么。

没有停歇，声音却也不大，不知过了多久，围绕在她身边的嘲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青在窗户下种了海棠花树，她说待树长高了，她便可以顺着树轻松地爬上去见她。

她还曾答应过小青，在她病好之后，带她到山岭中去见自己的族群，参加那彻夜不眠的族人酒宴……她要看着小青安平地长大……

“你逃出去吧。”

寂静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如此认真地说道。

蕴菽知道，这是之前嘲笑她的精怪之一。

“到时候我们会积攒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丹炉冲开一个小缝，你便乘机逃出去。”

蕴菽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为什么？”那个声音一个蔑笑。

“为了让你证明世人并不是那样无情的啊……”

说到最后，这个声音似乎有无限寂寞。

拥有漫长生命的精怪是一种如此奇怪的生灵，它们拥有比世人更坚持并且更长久的情感。

蕴菽试着睁开独眼，想看看那些拼尽最后一点生命帮助自己的精怪们。

她看到，自己眼前缭绕着的除了明亮的火光外，还有许多白色的游丝……

那些象征着精怪精元的游丝宛若残云一般，温柔地环绕着她，尽量不让她受到火焰的吞噬。

原来，那些曾经嘲笑过她的精怪早就被焚烧得尸骨无存了。

他们没有了实体，一边无情地嘲笑她，一边却默默化作屏障，保护着丹炉中唯一一个残存本体的蕴菽。

“我们快要失去意识了，你快些离去吧。”

蕴菽最后听到的是众精怪的一声嘱咐。

尔后，那些白色气息全全聚集过来，轻轻拂过她的额头，似在告别。

离去吧，去寻你在乎的人，重新认识她，重新让那孩子再喜欢你……

离去吧……

陡然一声巨响——“嘭！”

炸裂声惊得打盹中的小童子一个激灵，尔后她抬头一望，眼中满是慌张。

“师父！丹炉炸开了一条缝！”

在守炉小童子六神无主时，一条白烟从丹炉的缝隙中渗出来，迅速逃了开去……

在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蕴菽用那早已不利索的断肢奔跑着越过荒原湖泊，城池小镇。

她被世人喊打着钻入潮湿的阴沟中，也曾被野兽驱赶着四处逃窜，她却不曾有过一丝退却与倦意。

躲在潮湿的杂草中时，她总是满眼希冀地看着漫天繁星。

阿青还在等着她，她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

精怪对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当蕴菽再次站在青雨镇，那座眼熟的小楼前时。

她不会思考，为何，当初那株小小的海棠花树苗，如今已延展出华盖一般的枝叶？

兴奋的她只是四处兜兜转转，从一堆垃圾中拖出一个破了个大口子的琉璃瓶子来。

她用前肢将琉璃瓶子擦干净，尔后将这个捡来的宝贝叼在嘴里，缓步走向那座屋舍。

“阿青……”

依旧是万籁俱静的夜，星子明亮，周遭潮湿。

海棠花因为摇动簌簌落下凄美的花雨来——

一个四肢扭曲的小怪物慢慢顺着树干爬上二楼，推开了那米色窗纸糊着的窗户，她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里，见榻上躺着一个病中的小女孩。

粉嫩的皮肤，浓长的睫毛，瘦得有些过分的小尖脸。

小怪物将前肢搭在榻上，盯着沉睡中的小女孩看了许久，突然眯起独眼，笑得欢畅。

她柔声道，“阿青，我回来了……”

身旁那盏狐狸灯发出幽幽光线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女孩被光线弄醒，她睁开眼睛来，看见床边的来人。

孩子不懂惧怕，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问，“你是谁？”

床边的人扬起温柔的笑来，她将灯提到女孩面前，低声道，“我叫蕴菽，是你的姐姐呀……”

“蕴菽姐姐？”

小女孩先是满脸疑惑，她看了一眼那幻化出幽光的琉璃瓶子，继而欢欣笑道。

“呀，好漂亮！这是蕴菽姐姐的灯吗？”

那段记忆最后，青婆看见，女孩眼中印出的影像，竟是一个俊俏的少女。

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

原来，不管外表如何，内心纯明的孩子总是能看到对方内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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