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玉花姑娘读五年级的时候,班上就有一名男生对她好过,而且是个副班长。男生从家里带玉米给她吃,还送给她一支钢笔做纪念,情深意长地说长大后就要娶她;她满口答应了,于是两人手拉着手走进教室,引起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后来那个男生不敢理她,当然她也害怕;不过,她还真的对人家相思了好久呢。上了中学,她便开始专心读书。尽管寄宿生活十分艰难,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苦楚。她喜欢化学课,看着老师在讲台上做实验时她几乎入迷了。期中考试,她的化学成绩全班第二名。她也有过自己的理想,当然也做过上大学的好梦。理想主义未来的幻想,曾经在她的心灵之中掀起激动人心的热情,青春壮丽的歌曲随风飘荡,她也满怀信心。全校举行的国庆节联欢会上,她与同学上台表演了文艺节目,当时她由于太激动而忘记了台词,那也便成了她人生当中的一大憾事。临到期末考试她的成绩不但没有进步,反而下降了。
同学告诉她,说某某女学生和某某老师在谈恋爱,她故作姿态地不予理会。但是,过后她就特别注意那位和学生谈恋爱的体育老师,看见对方把女学生带到宣传栏后面去谈话她内心好似有一股烈火在燃烧。接下来,恋人与爱情就在她的想象里旋转,时时刻刻都在折磨她的灵魂。不过她并未如愿以偿,也许是因为她什么都不够成熟,所以她蠢蠢欲动的所谓恋爱理想很快又泯灭了。
后来有一位同学,父亲是商业部门的小干部,家住扬名街,从高年级学生那里借到了手抄本小说。大家争相传抄,后来就传给谢玉花,她一口气读过后也用稿纸抄写下来。小说的篇幅不长,描写无非是富有浪漫色彩的理想爱情故事,其中有痴男和烈女,也有闯荡江湖的侠客为一名落难的女子奔波亡命;一位少妇因为受了丈夫的欺骗而仇恨天下所有男人,她貌若天仙却杀人不眨眼睛,而且枪法的高明竟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其中有一篇“少女日记”,谢玉花看后神魂颠倒,脸上露出来未曾有过的羞涩之容。她就这样在自己的青春期间铭记下了不少爱情的传奇篇章,满脑子都灌满了罗曼蒂克的风流思想。于是,她恨不得自己也长出飞天的本领,像那些女侠一样驰名世界,让男人倾倒,或者像“黑牡丹”一样把她所讨厌的男人都杀掉。不过话说回来,玉花姑娘的心倒是并不毒辣。她曾经也崇拜过刘胡兰,还有她熟知的赵一曼,她特别尊敬那些伟大的妇女,觉得对方出类拔萃,明珠一般在历史的光辉诗篇里闪耀。
晚上她有时就不去教室上自习课,跟着玩皮的同学去附近的村庄上看露天电影。她看过《红楼梦》、《天仙配》,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全是一些爱情的壮烈悲剧,让她从中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情感世界里那种沁人心脾的享受,因此她也如痴如醉,朝思暮想着自己哪天也会成为一名千古传颂的女性人物。
有一个照相馆老板,他拍下许多戏曲中的主要角色,然后把照片拿到学校里来卖。谢玉花缺钱,她就卖掉饭票后再买了一大叠照片,仔细藏在衣袋里。只要有空她便偷偷地一个人躲在僻静处,把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看个够。那照片上的人物旗袍锦缎,凤冠霞帔,不是公主与驸马便是小姐与相公,还有贵妃与状元,玉花姑娘看起来就眼睛发愣,心荡神移。其中有一张是《女驸马》中冯素贞与李公子团圆时的镜头,玉花姑娘看了好久,她目光凝视,思绪万千。
此外,她很喜欢看电影画报。她发现有一位出了名的女演员穿着一身洋服,怀里抱着一只西方狗,骑在一辆名牌摩托车上;她只要一想起这位女演员便茶饭不思。还有一位女演员穿泳装、戴墨镜,仰着身子躺在一条长竹椅上,一把五彩斑斓的太阳伞遮住全身,皮肤雪白比什么都好看;还有一位穿戎装的威武女士,腰间别一支驳壳枪,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视前方。玉花姑娘看到那些突出的人物形象,她内心就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巴望着有一天她能像别人那样风风光光地度过自己的岁月。
父亲逼她退学的那时候,她又哭又求地一连几餐都没有吃饭,可最后父亲还是把她的书包扔进灶里头烧掉了。从此,她满载幻想和希望的前程便化为了灰烬。认识油漆匠小东之前,她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感受,好像变成了一个麻木不仁或一无所知的可怜虫。因此可以这么说,是油漆匠小东唤起了玉花姑娘对理想爱情的追求,她那幼稚的情感又苏醒了、敏感的神经被触发了。她一想起小伙子对她所说的那些话,便深信她的机会来了,而且来得正是时候;但是,她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是另一个男子代替了油漆匠小东。最后,她就这样想道:“非怪我的幸福不见来,其实是我走错了路啊。”
然而,她并不打算甘心情愿走下去;她开始后悔起来。
很快就进入了“双抢”季节,农务繁忙。玉花姑娘讨厌农活,也讨厌夏天,就像讨厌这夏天里的蚊虫一样。一年当中,她最厌烦的也就是这“双抢”季节,人在田间劳动,火一般的太阳简直要把人烘死。她在割稻子时又热又累,就心想:若是不劳动,搬一张竹床放在大树荫下,躺在竹床上吹着南风睡上一觉,那才叫真舒服呢。她这样对自己说:“假如人死了还可以再活过来,我就一定要用死的方法来躲过这样的夏天。”
每日里不等天亮,如苟木匠就要大喊大叫地把全家人都赶出门。从凌晨到天黑,早饭和中饭都得送到田间来吃,冰凉的井水每天都要喝完两大塑料桶子。到了晚上,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如苟木匠还要责骂儿女干活不卖力气,一点家庭荣誉感都没有,真是两个可恶的家伙。于是,谢玉花就用眼睛瞪着父亲。“憨头”敢怒不敢言,他使劲把装水的桶子摔得“砰砰”响,故意惹父亲生气。
有一日,徐福林老师来了,他说是来帮岳父家做两天农活。不过,谢玉花和未婚夫在一块儿干活时就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各坐一边,谁也不搭理谁。如苟木匠可不在乎这些,只是他老婆却暗自担心。天快黑了,谢玉花提议要收工回家,父亲居然不答应,说是还可以再干半小时,还骂她是想偷懒。她一怒之下,就气呼呼地一个人离去。如苟木匠瞠目结舌,他双手叉腰地骂道:“简直无法无天!这以后啊,可怎么得了?——真是的!”
谢玉花回到家里,她洗完澡后衣服也不洗,晚饭也不想吃,躲进房间里睡觉去了。母亲叫她吃饭,她也不吭一声。父亲还对她满肚子气愤,又在堂屋里当着未婚女婿的面贬责她。这时她感到非常难过,心里面一阵痛苦,鼻子一酸,眼泪就滔滔而出。不多时,未婚夫进来,劝她起来去吃饭,她不理会;未婚夫用手轻轻推她,她仍然不理不睬。她伤心伤肺真难受,刚换不久的衣裳又被汗浸湿了。未婚夫见她实在不给面子,也就走出房间去。这时候,她的确什么想头都没有,甚至不打算活下去。不过她这么年轻,她还是没有勇气去走那条绝路。再说呀,她受父亲的气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只是现在,她有未婚夫啊。她痛苦起来的滋味就与往不同,偏偏加重了、加深了。
谢玉花以为:女人一生当中最风光的时候,那就是在她订婚后、结婚前的那段日子里,像个小公主似的被未婚夫及其家人视为掌上明珠,她想要的东西只须开口便会如愿以偿,大家都会巴结她;和未婚夫情投意合,小两个走出原来狭小的生活空间,去自己理想的世界创造新的生活,陶醉在幸福爱情之中;一对恋人手拉手漫步在宁静、舒适、美丽的公园或村头、小河边------有说有笑,充满快活的气氛,让去田间劳动的人们用羡慕和妒忌的眼光看着;好奇的小孩子跟在后面,笑着唱年轻人所唱的的情歌儿,然后是天黑了,月亮挂在天边,这对有情人就依偎在一起,当着群星的面描绘他们未来美满幸福的小家庭。最后,玉花姑娘禁不住扪心自问:“为什么我就没有一个如意的恋人?我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走进一家洋房里去,把所有的忧愁和自卑都永远抛掉?当然,我那个恋人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物,他身材高大,皮肤白哲,留着长头发,讲一口地道的城里话。”
假如有机会,她真想把这些心事向别人倾诉出来。不过,她也想到那样未免让人取笑。但是她又认为,像她这种幻想、这种痴心,说不定别的女孩子也同样有呢。“话说回来,别人就未必有个像我这样的未婚夫。”她又这么想。
第二天,玉花姑娘依然早晨上工。在田间割稻子的时候,徐福林老师发现未婚妻双眼红红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也没说上一句关心的话来。玉花姑娘在旁边暗想道:“亏他还是一个教师,哪里有爱护别人的同情心?哪里有安慰别人的表达能力?难道他把话藏在自己的心里头不愿对我说,或者是不喜欢和我说话?——那就是他根本不爱我,而和我订婚他也是身不由己的。”
这时,徐福林老师口渴,他走到路边抓起塑料桶子就把水往嘴巴里倒,也不问别人要不要喝,这在未婚妻眼里看来是一种极端不礼貌的表现。但是他干活相当卖力,很快就从后面追上了未婚妻。因为她劳动时心绪不定,手指头被镰刀划破,只见鲜血如注,未婚夫赶紧上前帮她包扎伤口,并扶她坐在田路上休息。如苟木匠板着脸责骂女儿:“割禾就割破手指头,什么事都做不好。岂有此理!真是的!”
就在当天傍晚,谢玉花在河边洗衣服。未婚夫悄悄地来到她身边,问她的手指头还痛不痛。她摇了一下头,又觉得未婚夫的话语满带情意;但是这语调又未免严肃了一点,使她懊恼不已。这个小伙子就直挺挺地站在一旁看着未婚妻洗衣服,并且与未婚妻保持一定的距离。旁边的妇女看见,不敢大声说话。于是这对未婚夫妻也不敢说什么,等到未婚妻洗完了衣服,小伙子才帮她提起装衣服的桶子回家去。她也不吭一声,只是轻轻地叹气,跟在未婚夫身后。
另一方面,其实做父母的也没有存心为这对未婚夫妻的感情沟通创造机会或条件,甚至如苟木匠还有意阻止女儿接近未婚夫,只要发现两个年轻人单独在一块儿便故意大喊大叫地分开他们。其实,有时候徐福林老师也不过是想找个机会与未婚妻好好地谈一谈,然而几乎每次都被做父亲的给破坏了;即便有一次如苟木匠不在家,可是和未婚妻聊天又话不投机。尽管他很主动,但未婚妻总是那么不高兴,一副厌倦的姿态,要么就是低着头,拿背朝他。有时候他想好了许多话要对未婚妻讲,谁知看见她的表情后便开不了口;事实上,他也不愿向未婚妻问话。找了这么一个对象,他有时就觉得自己也许要倒霉。这种苦衷又难以诉说,何况他又能向谁人说去呢?因为自己家里的农活也很紧张,所以他在未婚妻家帮了几天后便回去了。
不过,一个星期后他又骑自行车来了,还是穿一套旧工作服。正是夜晚,他还没有吃晚饭。母亲说自己还要洗衣服,便叫女儿弄点面条给小伙子吃。玉花姑娘正准备休息,在母亲再三催促下便无可奈何地照办了。面条弄好后,小伙子自己去灶房里用餐。吃完面条他就来到未婚妻的房间里,邀她出去散步。他说外边月光很亮,又很凉快。谢玉花开始不愿出去,后来又觉得盛情难却便默然同意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家门,这个时候如苟木匠还在田间没回来。
两个人顺着马路直向前走,谁也不开口先说一句话。直到出了村庄,他才站住不走。他指着排水闸上高高的闸台,说道:“那上面可能没蚊子,我们上去坐一会儿吧。”
于是,两个人慢慢地爬上用水泥柱立起来的闸台。一阵凉风吹来,这儿确实是个乘凉的好所在。小伙子就这样说:“记得小时候,也是在一个这么月光明亮的夜晚,我和一帮伙伴跑到别人家的菜园里偷瓜吃,被人家发现后我们就跑,一边跑一边编起顺口溜来骂人家是笨蛋,连自己家里的桃子都守不住;人家气得咬牙切齿,我们也跑得更快、唱得更欢。还有一回,那是白天,在一位阶级成分是地主的瞎子奶奶家后院偷桃子,我们故意装作大人的口气用普通话糊弄瞎子奶奶,要她的独生儿子赶快去大队部走一趟;她先是说‘外国话我听不懂’,接上又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就自称是大队干部,她信以为真后就以为儿子又要挨批斗,结果吓得大病了一场,还差一点丢了性命呢。”
讲到这里,他自先笑了起来,然后看着未婚妻。玉花姑娘抑制不住地笑了,她一下子便觉得心里面舒畅了许多。他接着说:“那些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呀,回忆起来的确很有意思。你说,是吗?”
“我------?”她答不上话儿,因为她的思想还恍恍惚惚的不够集中。其实,倒不如说她这时还没有那种与未婚夫谈心的兴趣。依照她的想法和观点,未婚夫就应当对未婚妻主动热情地情意绵绵,毫不掩饰地来一些爱抚的甜言蜜语和漂亮的小动作,或者像多情鸟一样送过来一阵热烈的亲吻。可是,现在他说话随随便便地正经得很,没有丝毫的情调。这在她看来未免太忸怩,简直使人感到无聊。她仿佛自己轻易就看穿了未婚夫情感的平淡之处,以及他头脑笨拙的真实面目。“难道他约我出来,就是要对我说他那些小时候的事情?难道他把我看成了他的学生?真是匪夷所思啊。”她这样猜想着,此刻的心情就好比在剧场等待演出的一位热心观众,尽管时间已过,可那令人茫然的帷幕总是不见拉开。
月光皎洁,还能听见从附近田野里传来手扶拖拉机耕田的机器声和青蛙的长鸣。河面上有捕鱼人放网时点燃的灯盏,一闪一闪的就像航标灯在远处闪烁。玉花姑娘看到这些使她烦躁的景象,她就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地方。她认为约会应该是公园,是霓虹灯下的街道上,是------她现在太累了——不要那样去幻想。所以,她感到精神委靡。然而,她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些情景:一对对恋人的亲密画面,一种种你欢我爱的情节,一次次激动人心的吻抱。实际上,那些东西如今对她来说毫无疑问就是一种打击、一种戏弄和讽刺。同时,她如今这么不好,又难免一问:自己到底有没有错?但是,一路想过来,她又骄傲地认为错误并不在她身上;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她需要关照和呵护。再说,女人在恋爱中往往是一个弱者。
“花子,看样子你又不开心?”未婚夫问。
她想说的话,不知道因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未婚夫又仰脸朝上,他想问一问苍天,到底未婚妻对他有什么反感?
她仍然保持沉默。她知道,即使自己坚持呆下去也只会感到乏味;事实上,她本来就不喜欢和这个未婚夫交谈。她终于一面走下闸台,一面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好累。”
她曾经想过结婚,而且希望能够快一点,因为胡媒婆答应过她,嫁到徐家去后她就不用种田了,她可能在某个单位上当一名工人。不过,现在她想到自己和这样一个让她讨厌的男子结婚,便又犹豫起来。她本来打算向未婚夫询问一些情况的,这时她也改变了主意,懒得问。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然后又骂自己道:“我真是太糊涂。我为什么要订婚呢?”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办法退婚?假如可能,又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她试着想象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一个可以摆脱未婚夫的计策,或者说是可以解救她终生痛苦的奇迹。她又仿佛未婚夫变成了另外一个可爱的男子,英俊潇洒,谈吐惊人,有点像油漆匠小东——但决不是他,而且比他地位高、人品强------。“唉,这样的男子我就是遇不上。”她继续想:“对呀,就连油漆匠小东也搬进城里去了。也许,他已经不再是个油漆匠了吧?他肯定当上了大老板,学会了跳舞,有一个又白又标致的城里女子陪在他身边。人家多快活、多幸福。只有我这个可怜的女子,一年四季浸泡在汗水和泥巴里,累得伸不直腰杆,全身长满了痱子,挨够了爹的咒骂,就像一头牛一样辛苦而又无奈地耕田,转来转去总是在这个倒运的地方。”这个时候,她又回想起自己和油漆匠小东在一块儿的那三天,她在他身边总是那么兴奋,欣赏他的英姿,像知心朋友一样和他谈话。现在,她觉得那一切都已经太远太远了,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似的。
鸭掌村有一位女子考上了中专,全家人和亲戚朋友都欢送她去上学,人声喧哗,鞭炮一路上响个不停。玉花姑娘正上工去,她看见那热热闹闹的队伍过来便转身缩进了家门。她心里面感到十分惭愧,而且忧伤难过,总认为自己命运不好,有生以来确实没遇上一件好事。
中秋节到了,未婚夫来接她去过团圆节。她并不愿意去。不过在母亲的再三劝告下,最后她还是坐上未婚夫的自行车去了。路上,未婚夫说她累瘦了许多。她故意这样道:“不是累瘦的。”
未婚夫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不过却没有追问她。言语上嘛,未婚夫也同样是让着她来的。
在未婚夫家里,她受到大家的殷勤相待。未来的婆婆因为她的光临而特意宰了一只老母鸡,不过她腼腆得很,无论别人怎么劝她也只是喝了一点鸡汤。其实,她在未婚夫家里便老是觉得尴尬而局促不安,她就躲在未婚夫的房间里不敢出门。这是一间用砖墙隔断了的居室,只有大约十平米的面积。室内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两个抽屉的书桌、一把刷了红漆的椅子,另外还有一把藤椅摆在床头,上面放了些书籍。她随手拿了一本来看,原来是小学的教科书。四周的墙壁上都封满了旧报纸,上面贴了几幅戏曲画,全是梅兰芳扮演的角色。居室的门和窗户,都安装了挡住蚊蝇的纱网。也就在门和窗户之间,晾着几件男人的衣裳,款式都是老样子,没有一件让玉花姑娘看上去觉得美观顺眼。不过居室里面并没有放其它的杂物,这就显得整洁干净,予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她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有未婚夫写的几篇杂文。她拿出来看过之后,就冷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历史上哪有诅咒时代的伟人?哪有憎恨国家的英雄?”
她发现了一本精装日记本,迟疑了一下后把它拿出来。她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写着一句话:“位卑不敢失人志”,下面题名是徐福林。她继续看了下去。“什么金钱、地位,那无非是装饰生活的赝品罢。我需要的是,能够从自己的身上发出一种毫无装饰的光。”她翻过一页:“我们的生活条件变好了,而有些人却失去了勤俭节约的传统作风,那是堕落。他们丢开了传统美德,却追求一种虚荣,沉溺于一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视金钱为万能之物,把权贵奉为至尊,玩弄人性的纯洁和道德风尚。他们游手好闲,贪图享受,乃至花天酒地;酷爱面子,目空一切,虚伪的本质却又被有些人错误地吹嘘。”
她又翻过一页:“人啊,你们为什么瞧不起贫苦?你们为什么要鄙夷诚实?你们为什么要污蔑朴素?难道我们的金钱,就是填满那一道道虚荣的壕堑的牺牲品吗?难道我们的财富,就是属于我们肆意挥霍的殉葬品吗?人们都在为金钱而忘我奋斗,为财富拚命冒险。越是看上去显示高贵的人,就越不知廉耻;越是表面上装作正大的人,就越不顾道德。时俗赋予他们一种肆无忌惮的生活观点,现实为他们创导一种自命不凡的生活精神。”
她轻蔑地做了一个散漫的姿势,然后又冷笑了一声。她再翻开一页:“我看不惯那些在社会上不务正业的人。他们视法律为儿戏,甚至有意在法律那条底线的边沿上跃跃欲试,以为国家法纪都奈何不了冒险的精神和无赖。良心不能满足人的贪婪!为什么老实人总是受到欺负?为什么手段强横的人往往会得逞?他们手段阴险而狡诈,利用金钱贿赂权贵而为富不仁。他们采用投机和哄骗的把戏来对付商旅,牟取暴利从而使自己满足欲望。他们在平民百姓面前,有时装作一副虚假的诚实或摆出一种俨然阔论的架势,骗取别人对他们的信赖和尊重,有时又施展他们恶劣的恐吓和野蛮的讹诈来欺负那些经不住灾难、斗不起官司的弱势群体。为了自己的利益和面子,他们不惜在大众广庭面前抛露出来丑恶本性。使人深恶痛绝的是,他们一惯玩弄伎俩,在现实社会中竟然逍遥法外。我想,假若政府设立一个道德法庭,那么执法官就会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玉花姑娘笑了,笑得多么滑稽、多么讽辣。她不明白,一位教师——普通的农村教员居然如此喜欢对人类发泄自己的不满。她觉得未婚夫是一个十足的抱残守缺的书呆子。世界上使人看不惯的事情多着呢,用不上一个穷教师来评头论足。她厌恶地把日记本往抽屉里一扔,站了起来。她抬头看见高处悬挂着一只篾篮子,便产生了一种好奇心。她站到椅子上,伸出双手把篾篮子取下来一看,是几本天朝古典名著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她把篾篮子挂上去,然后坐下来静静地思索。她觉得自己就好比篾篮子里的那些书籍一样,将被吊起来陪伴一个阴阳怪气的书呆子。她叹道:“莫非我的归宿就是这间充满书呆子气息的小居室吗?那我将会难过一辈子,懊悔一辈子啊!”
傍晚,未婚夫邀她到村外去走走,她正觉得优闷,就点头答应。两个人走出村庄,来到了高大的圩堤上。村子里到处都传来热闹的声音,好似一首绝妙的狂欢曲在奏响。两个人漫步在圩堤上,谢玉花的心情一点儿也不受这节日气氛的熏陶而显得激动,她耷拉着脑袋缄默无语,又像在等待未婚夫开口说话。
终于,未婚夫说:“花子,你对我一定有什么看法与想法,现在就请你说出来吧。”
她使自己镇定了一下,然后说:“我看过你写的日记。我觉得你像个评论家,或者是一个批评家。”
“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他的脸色倏地变得严肃了,甚至有些愤怒。
她也认真地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也不是取笑你;这是在你的家里,我不会与你斗嘴的。”
但是,他竟然忍耐不住;他一时间心血来潮,便振振有词地、忘乎所以地说着那些他写过的东西。不过他说得越多,未婚妻便觉得与他的隔阂就越大,意见分歧也越明显。他憎恨的东西,正是未婚妻所热爱的;他歆羡的东西,正是未婚妻所嫌弃的。他认为应该厌恶的事情,未婚妻却喜欢;他认为应该贬责的事情,未婚妻却称赞;他说好,未婚妻便道坏;他喊万岁,未婚妻就叫短命。他的情绪在未婚妻看来,就像一个吃错了药的病人在痉挛那样。
玉花姑娘在心里说:“这个人的脾气古怪,他自己衣着邋遢,却讨厌别人的美丽装束;他自己举止迟钝,却轻视别人的雍容气度;他自己沉默寡言,却反对别人性情豪放。这样的男人,不是傻瓜也是坏蛋。”
她感觉自己就像正在和一个神经错乱的变态人进行一场交易,这场交易进行得相当不顺利,更不默契。最后,她义愤填膺地大叫起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不说自己是好人的人!”
未婚夫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太不理智。但是,他这时不冲动就身不由己,好比一锅水,一旦被火烧开了就直往上冒热气。不过,他此刻也更进一步地了解到未婚妻的性格以及她的爱好和追求。因此他再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敢说。
突然,未婚妻双眼瞪着他,语气生硬地说:“你要记得,那天我答应你是有条件的。”
他疑惑不解地问道:“什么条件?”
她接着便说出了胡媒婆向她保证过的承诺,可他说明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回事。她怒不可遏,转身就离开。未婚夫急忙拉住她的一只胳膊,她使劲挣脱了。紧接着,她拔腿就往自己家里跑,连夜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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