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 第二章

走的话，能走多远？

这片土地的千分之一？百分之一？

留着不动肯定会死掉，因为缺水，或者孤独，死之前说不定还会发疯，反正要死，为什么还要在死之前再疯一次呢？

七七决定试一试，去当一回蚂蚁。

地是灰色的，平坦，干燥，坚硬，没有任何起伏。为什么会这么平呢？有人会用到这么平的地吗？有一两座挡住视线的山丘也好啊，那至少会让人暂时产生幻想，幻想山的后面会不会有什么，就算最后什么也没有，致不济，也能当地标啊，在一片没有任何东西标注方向的大地上行走，很容易就会迷路吧，那岂不是连蚂蚁都不如？要么就有点声音，不是活物的也行，风啊，水啊都可以，不对，水应该是不会响的，连地势起伏都没有，水怎么会流动呢，不流动的水又怎么会有声音呢。

山、风、水流……七七无意识地思考着所有零碎而来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什么都不想大概会更好，就像麻醉了一样，就那样静静地呆着直到最后不也是一种解脱吗？如果身体做得到，七七大概真会直接麻痹掉自己。

人是多么脆弱啊，不过才独自生存了三两天，竟然就已经在考虑通过麻痹和死亡来解脱自己了，如此脆弱不堪的自己，以前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

七七是个没有深重欲望的人，对食物、穿着、住宅，以及音乐、书籍、绘画，都有自己的品位，不高、不低、不俗、不雅，一个月吃一次大餐也可以，一年吃一次也行，做爱也是，一周一次、一天一次、一年一次都可以，若非为了生存，很多事她大概都会降到最低限度，但和常见的厌世者不同，她并不会因为生存所需而不得不做的事情讨厌自己。

书和音乐，这两件事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空闲时间，相比男人，这两件事似乎更容易让她感到满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不需要性，有生理需求时她一样会自慰。

七七喜欢音乐，最大的原因，是她觉得音乐里有一个完整的世界，聆听不同的音乐就如在不同的城市里游走，和不同的人交谈一样，这种感触虽不会经常出现，但偶一有之，就足以令她沉醉良久。书也是一样。

除听音乐外，七七还喜欢爬山，山和音乐有一个共同的妙处，那就是，有名的，多半都不错，但籍籍无名的，未必就不好，有时候，某座不为人知的山，也可以和那些享誉世界的名岳一样给她带来难以言喻的感受。这种乐趣是无与伦比的，但因为女孩子身体较弱，且没有足够的钱，所以她没办法尽情地去爬所有喜欢的山。不过她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有所失。

这样的七七是犯了什么罪才受到如此惩罚呢？是因为懈怠生命吗？所以才被放逐？

大概有二十公里吧，七七漫无目的地在大地上游荡了一天，任凭时间流逝、黑夜降临。

什么也没有发现，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除了一身疲惫，七七一无所获，然后，第三天也这样不着痕迹地溜走了。

接着，就在第四天的清晨，一切都起了变化。这天早上，七七醒来后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伤痕，那一瞬间，七七的泪水突然如决堤一般涌了出来，毫无征兆地——尽管受了伤，但现在的她起码知道了一件事情：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接着她又在不远处发现了一簇花跟一个水潭。平日里极为寻常的两样事物，此时却令她激动得发抖。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你的手虽然没在流血，但伤口还是要治疗才行，这边的泉水可以治疗你的伤……”

有人！有人回应了她！

“谁在那里！谁！是你割伤了我的手吗？”下意识的反应，七七连想都没想就马上警觉了起来。

“割伤你手臂的不是我，放心，我不是来伤害你，而是来帮你的。”那个声音温柔地说道。

“噗通噗通噗通……”但七七听不到，此时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接着是一阵沉默，除了下意识的那一声喊外，七七再没发出任何声音，剧烈的心跳声仍未消失，七七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尝试着调整着呼吸，然后，在又一段沉默过去之后，七七才终于又一次勉强发出了声。

“你真的不是来伤害我的，不，你真的存在吗？”

“我真的存在。”

“你在哪？”

“我在泉水里。”泉水上飘着的雾让七七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从声音判断，说话的人确实是在泉水里，这点他没有撒谎——此时七七已经听出对方是一名男性。

“你说你不会伤害我，怎么证明？”七七依然保持着理性的警惕。

“我马上就能帮你治好你手上的伤，这样能证明吗？”

“这是两回事，你大可以先割伤我然后又治好我，并以此获取我的信任，不是吗？”

“可割伤你的不是我。”

“我并没有说一定是你，可是……如果你要我相信不是你割伤我的话，那不就等于是在说，这里除了你还有别的人吗……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割伤你的是一只螳螂，就在离你不远的那簇花丛里。”

“螳螂？”

“对，螳螂。”

“螳螂为什么要攻击我？”

“因为你闯进了它的地盘。”

“那我被割伤时完全没有感觉又该怎么解释？”

“这种螳螂的攻击并不会给人带来疼痛，但受伤和流血总是免不了的。”

“受伤却不会感到疼痛，我不接受，这根本不合理……”

“那别的事情你就能接受吗，就目前来说这里的一切有一样是合理的吗？”

“我……我要稍微想一想，”七七略一停顿后又说，“就算你说的全都是真的，但要是我没办法验证的话又有什么意义，我仍然没办法相信你。”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样更方便我们交谈。”

“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但在这之前我得先做一件事。”

“能告诉我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要验证你的话，用螳螂……如果螳螂真的有的话。”

“你要让螳螂再割你一次吗？虽然那不会痛，但我说过，受伤和流血是免不了的。”

“你这是要阻止我？”

“不，我是在提供一个更好的建议，你把手伸到泉水里来，我保证你的伤口马上就能好，这不也能验证一些事吗？”

“马上！你以为我是傻的吗？”

“你愿意承担受伤的危险主动过去被螳螂再割一次，也不愿意什么危险都不冒而只是把手伸进水里，你认为这个选择好吗？”

“你自出现后就一再地劝我去泉水边，我难道不该多提防吗？”

“的确是我的话说服力不够，你自己做选择吧。”

七七没料到对方会服软，这多少令她有些意外，但是，她仍然决定用自己的方法去验证真假。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谎言被我用事实戳穿了，你……会恼羞成怒……然后离开吗？”比起靠近水潭，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又突然消失明显更让七七害怕，即使此时她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我不会离开的，我保证，你就用你想的方式去验证吧，没关系，我会等你回来的。”

“四个夜晚，三个白天，如果这个世界的时间和现实世界的时间一致，”七七暗想，“那我就已经被困了将近一百个小时，只靠自己我肯定是没办法再撑一百个小时的，现在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不管后果会怎样。”

一阵踟蹰之后，七七逐渐理清了思路：有没有螳螂不是关键，去验证才是关键。想清楚这一点后，七七毅然走向了花丛。

“竟然真的有螳螂！”七七走近后看到了螳螂，并情不自禁地轻呼了一句，然后，当她蹲下时，更让她惊讶的景象出现了：绿色螳螂的镰刀竟然是红色的——镰刀上有血！

吃惊、释然、欣慰，此时七七的心里可说是五味杂陈。“他没有骗我……啊！”正当七七在思考的时候，螳螂“嗖”的一下飞上她的手腕，并在原来的伤口上狠狠一划。

“竟然……竟然真的不痛，原来他之前说的全是真的，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开花丛，七七边走边思考着问题，一会儿就回到了泉边。

“螳螂的事你确实没骗我，之前是我过分小心了，对不起……你还在吗？”

“如果你现在已经相信我了就把手伸进泉水吧……这泉水很干净的，你放心。”

七七于是蹲了下来，并依言缓缓把手伸了进去，然后，她手腕上的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了。吃惊？自然有的，但她具体该为哪件事吃惊呢？螳螂？泉水？又或者这整个世界？

“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七七，”七七说，“那个……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

“你为什么能用泉水治好我的伤，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我用泉水治好了你的伤，是我知道泉水可以治伤，这不是一回事，另外，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被困在这里的人，还有，一个人帮另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吧，最后，你这好像不是一个问题呢。”

“对不起，因为我心里的疑问实在太多了所以才这样的。”

“没关系，我本来就打算这样的，回答你的问题是我现在的首要任务，你想问多少都行，我会很乐意回答的。”

“你知道全部问题的答案？”

“大概吧。”

“可我都还没说要问什么。”

“我大致猜得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说得好像任何事情都知道一样……难道你是……”

“不，我不是。”

“可我都没说完啊，你这么着急否定……”

“我不是神。”

……

“我是远比那要小得多的存在。”

……

“七七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能叫你七七吗？”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藏在这里的？”七七回避了他的问题，并问了一件自己关心事。

“我是你来这之前三小时左右到的。”

“你知道我会来这儿？”

“不，见到你时我很吃惊，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那你为什么没有马上出声告诉我你在这里，而要等那么久？”七七说完这个问题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想听听对方是否会因为自己的质问而不快，可对方明显没有。

“因为你需要休息，而且我也没考虑好该怎样开口，我怕自己会吓到你，当然，如果你要离开的话我肯定会立马出声叫住你的。”

“担心吓到我所以等了一夜？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会吓到我？”

“谁单独在这个世界熬了三四个晚上都会心力憔悴。”

“不对！你说漏嘴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来这里多久了，我没跟你说过……我的事你明明全都知道，但你却假装不认识我，还故意问我的名字！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误会是不可能全部避免的，另外我说过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所以请先放松点，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好了，我知道你来这里四晚了，是因为我也已经来这四晚了，我们是一起来的。”

很长很长的沉默，七七在思考问题。

别的先撇开不说，如果对方没有说谎，那就意味着，他也和七七一样，是四天晚上之前突然来到这个诡异的地方的。但他明显比七七多掌握了更多信息，比如泉水、螳螂，可另一方面，他却不知道七七叫什么，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来这里之前的七七经历过什么，当然，这也是在他没说谎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的推论。

如果他说的全是真的，就目前已掌握的信息来看，可能性最大的情况同时有两种，第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缸中大脑，如果七七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一颗缸中大脑，那所有问题就都能解释了。第二个解释则稍微简单：他是神——尽管他已经否认。

“你知道缸中大脑悖论吗？”在经过一段很长的思考之后七七提出了这个问题。

“知道，而且我也知道缸中大脑猜想是没有办法被证伪的，但现在的情况不是那样。”

变成缸中大脑的人是无法知道自己只是一颗大脑的，这是悖论界公认的事，但他却一口咬定现在的情形不是这样，这个说法本身就不成立，这就和一个做着梦的人笃定地说自己没在做梦一样，没有可信度。

“你在想缸中大脑其实没办法否定自己是缸中大脑对吗？我能这么肯定是因为一个很特殊的原因，但这事三两句说不清楚，不过我保证，只要你想知道，不论是这件事还是别的事我全都会告诉你，但现在你必须暂时把这个假设放下，不然的话……我说什么都会是没有意义的，你也不想这样吧？”

“如果不是那样，那事情就只剩一种解释了，你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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